吴汉川大惊道:“夫人!”
夫人面容憔悴,却行止大方,先向门口侍卫道过辛苦,这才关门走来。
吴汉川忙抱住她双手,问道:“你怎么来的?家中如何?李渡白可曾难为你们?”
夫人这才掉了泪,“昨夜禁卫持圣旨,收了夫君官印,将我们也围在府中,却也未曾唐突。半夜大都督前来,问妾娘家何处,要遣车送妾回去。说案已收束,不日……不日将押解夫君回京!”
吴汉川问:“只说送你回娘家,没让你劝我什么?”
夫人摇头道:“没有。大都督态度也温和,问了问孩子们,没有谈及公务。”她忍不住泣道:“夫君,夫君!我早就劝你……如今……你想想办法,让我好歹救救你!”
“没让你劝我,怎么可能……”吴汉川双手打颤,“薄老四呢?大都督可杀了他?”
“妾专门遣丫鬟去问,说是薄郎将昨晚就被送回府中,专门有一拨右卫护送,如今还在府前把守呢!”
吴汉川急切问道:“你进来时,府衙里可有什么不妥?”
“衙中倒无不妥,只是妾见一位穿蓝衣的将军领了师爷、主簿、账房先生们,正往内堂去。”夫人拉着他双手,“夫君,你想想主意,我怎么救你!”
李寒当真要审账。
他甚至不提审自己,便将自己妻儿遣返,一定给自己落了罪名。但怎么可能?账本存放只他一人清楚。
难道是薄老四?
吴汉川眉头锁紧。但账本在哪里,他并没有告知过第二人。莫不是薄老四早生了异心,想拿此要挟他,早早窥探到。如今祸到临头,转脸把他卖了?
念及此,吴汉川忙紧紧握住夫人双手,“夫人,为夫的身家性命,全交托在你身上了!”
他夫妇耳语时,一片屋瓦轻轻放下。有人一掠而过,像只不曾留栖的蓝鸟。
***
刺史夫人探望结束后回到府中,只身走进家祠。
祠堂里供奉吴氏先祖牌位,祖宗注目中,夫人先燃了一炷香,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口中道:“妾身万死,多有冒犯。但事关夫君性命……请列祖列宗恕罪!”
她立起身,将先考牌位捧起,竟打开下面案面,取了厚厚一本蓝皮账簿出来!
夫人一颗心突突直跳。
她听闻李寒已命人审查账目,但她按夫君嘱托查看,账本竟还在府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尚未回神,已听有人大步跨进祠堂。右卫如同马踏的跑步声里,梅蓝衣手扶刀柄,扬声道:“多谢夫人带路!”
***
正堂内明烛高烧,算珠声噼啪作响。
梅道然听得头疼,正解酒囊喝几口,便听李寒道:“这个数不对,再校。”
对方山羊胡一翘一翘,赔笑道:“大都督少年英才,不光治国理政,算术竟也一把好手。我等十分佩服。”
梅道然乐得接茬:“陛下尚未登基前,大到粮草军需,小到吃穿用度,但凡是银两支出,无一不经这位的手。区区一本账簿,安能难得倒他?”
众人一齐笑了。此时李寒笔下一顿,问道:“京中交易,也是走的明面?”
师爷道:“烟火司起于怀帝年,对外称作皇家特供,因而吸引了不少高门大户。究竟是何作业,别人应当也不清楚,只买了所需烟火便罢。是以走的明面。”
梅道然伸头去看,李寒便账本递给他。梅道然略微一翻,皱眉道:“这么些人,在朝的基本沾了个遍。”
李寒道:“吴汉川很聪明,法不责众。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少不了官官相护。”
“温国公府所购烟火不少啊,怎么全做婚嫁所用?他家的郎君要娶妻?”
“嫁女,”李寒重新将账簿拿来,“明年正月,郑涪之迎娶温国杨氏长女公子。这些应当算作陪嫁。”又对旁嘱咐:“杨府置银三百两,购烟花四十式,耗费火药三十斤。记下。”
梅道然问:“你还去吗?”
“请就去。”
“贺礼呢?”梅道然故意笑道,“要不这些烟花算你送的,别给他留底。新婚嘛。”
“即是杨氏陪嫁,和他就没什么关系,更无留底一说。”李寒想了想,“公私不相妨,况且他早和我恩断义绝,井水河水分清道明。”
梅道然哦了一声,再道:“井水河水,哪怕雨水海水,还都是水。”
李寒看他一眼,将持笔的手一摊,无奈了一瞬,继续心算着誊账目了。
梅道然大笑,把笛子从腰间抽出,稍作摩挲便吹起来。
待他将白日吹下西山,满天橘红光辉里,账目才打理完毕。梅道然再入堂时,众人已经退下,独李寒蜷腿坐在榻上奋笔疾书,灯芯都快烧进油里。
还不待他问,李寒已经道:“账目有两处不合理的地方。吴汉川采用两种记账方式:一种记名姓,能追查到人;一种记运输途径,其中水路次数最多,但货物重量寥寥。”
梅道然略作思索,“火药易受潮,说不定是这层顾虑?”
“但船只租赁费用高于火药买卖收入,这叫入不敷出。”李寒道,“人做事皆有目的,吴汉川谋利,这不对。”
梅道然静了一会,又问:“另一处呢?”
“总数有问题。”李寒道,“账目加减没有错漏,但按他向民间征收的月炭来看,所作火药数量应远远高于账本记录。”
账本上,各种作料和火药总数都要少很多。
梅道然说:“说不定一应寄存在烟火司里,所以炸得这么厉害。”
李寒又开始撕嘴皮,这几天他揪得嘴上没一块好地,“火药不易储存,一般不会有大量存货。我又查了安州运输的簿子,的确没有多余的火药运出。目前唯一的解释,还真的是和烟火司一起夷为平地了。”
他叹口气:“希望薄老四能给我们一些新的灵感。”
梅道然摸着下巴道:“你打定能从薄老四这里找出端倪?”
“我于焰火节发作时,吴汉川整夜都在告饶,只有面对薄老四,才露出主动的杀意。”李寒道,“这个人嘴里,一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他披衣站起,问道:“蓝衣,依你之见,吴汉川是何等人耳?”
“穷凶极恶,胆小如鼠。没有什么智慧,甚至称得上愚蠢。”
李寒问:“何以见得?”
“做出这种事,实在非禽兽难为。但今晚一见,他只知告饶,连分辩开脱都无,可见是个怂货。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竟不加掩饰,哪里是有智慧?钦差将至,还为贪一时之乐大办节庆,难道不是愚蠢?”
“你有没有发觉什么矛盾之处?”李寒沉吟片刻,“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很少会如此胆小。试问,胆小之人,谁敢草菅人命、虐杀百姓?谁敢僭越开矿,私收税目?”
梅道然说:“所以我说他愚蠢。”
李寒倒了碗茶,摇头道:“我对付过这种人。但凡有一丝生机,绝不肯轻易认罪。遇罪喊冤是人之常情,观龙楼当夜我数罪并举,他并不申辩,只一味求饶。这不符合人的本能反应。”
“而且,薄老四貌似对他十分恐惧。”李寒又开始撕嘴皮,“薄老四敢如此横行,必受吴汉川纵容,那这就是亲信。既为亲信,自然知晓不少内情。我故意激吴汉川甩罪给薄老四,就是为了使他二人生隙。如此,薄老四便没有再保吴汉川的理由。仅确凿罪名,吴汉川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已经算个死人。既是死人,薄老四又为何怕他?说回来,吴汉川若是胆小如鼠——谁会惧怕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呢?”
李寒摸着嘴踱步,自言自语道:“或许吴汉川捏着他的把柄?又或许,薄老四在怕别的什么……他怕什么呢?”
梅道然心道:陛下在就好了。
萧恒与李寒不只君臣更是知己,想法经常不谋而合。倘若萧恒在此,二人三言两语,说不定就能将事捋个大差不差。他在跟前,最大的帮助就是少说话,让李寒自己思考。
“而且我还是不想明白,”李寒仍喃喃道,“我任安州大都督的诏令已然颁发,正是风口浪尖,吴汉川因何铤而走险、再作烟火?再蠢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李寒临榻坐下,陷入久久沉默。过了一会,梅道然说:“先合会眼吧,陛下要是在跟前,又要骂你了。”
李寒倒挺明白,“陛下只会和我一块通宵,骂我们的是大君。”
油灯将熄,天色已暗,李寒放下笔,拗了拗脖子道:“兵贵神速,迟则生变。今夜将账目备份呈递京中。明日出郊,咱们看看那座神龙楼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油灯又续,烧到丑时。李寒好容易整理清楚,刚沾枕没多久,门外便有人叩门道:“八百里加急,西塞急报呈送大都督!”
为了李寒安全,梅道然和他一屋睡。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李寒猛地坐起来,赤脚往外走。
门口灯笼昏黄,将李寒侧脸照得像鬼面。他将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回房并没有立刻说话,反而坐在榻上,光脚踩着地砖,摸着嘴思考了一会。
梅道然不敢打扰他,所幸李寒思索时间并不长,不一会便抬眼看他,冷静道:“蓝衣,你留下,我有事托付。明日一早……不,现在。”
李寒的嘴唇流着血说:“现在,我率右卫启程,快马赶往西塞。移军折子路上再补。”
梅道然皱眉问:“怎么回事?”
“西夔乱了,”李寒深吸一口气,“赵荔城不听许仲纪调令,想要再夺帅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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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三十七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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