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有不识梅蓝衣,但无人不知李渡白。
肃帝朝弹劾恩师、辕门矫诏,怀帝朝书生监军、指挥必胜,本朝天子更是为他改相制,设大相,实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吴汉川遽然变色,撑案立起,声音微有战栗:“你……”
李寒从怀中取出鱼袋,“此乃在下官凭印信,贵府还要验看吗?”
不待吴汉川答复,梅道然已冷声道:“大都督代天提事,所到之处如陛下躬亲。贵府目而不迎,见而不跪,好一个威风八面、不动如山!”
吴汉川闻言如梦初醒,忙就地跪倒,“下官不知大都督驾至,多有冒犯,还请大都督降罪!”
李寒也不搀扶他,径自往他位子上坐了。吴汉川座位临窗,窗外烟花怒放,鼓作锣鸣,好似一片盛世夜色。
李寒声音毫无波澜:“天上烟火,地上龙楼,贵府好大的排场。”
吴汉川冷汗直流,叩首道:“都督恕罪!”
“陛下入潮州,逢暴雨,舍屋与民,自宿堂下,一草席、一破被则足;后至西塞,血衣不弃,敝盔不补,甲胄新至,先与将士。待登基正位,取用俱是旧物,甘露殿中,未添一件新器。”李寒双手插袖,“天子尚如此,你一小小刺史,从四品官,安敢盘剥百姓,逞此恶行!”
吴汉川忙伏地道:“下官知罪!”
李寒盯着他,“吴刺史,私开矿山,自增税目,单这两项,其罪当诛!我问你,你垄断烟火作业,究竟是什么目的?我安州子民被官府无故强征,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现在何处?”
吴汉川只道知罪,连连叩首。
“看来贵府是难开尊口了,”李寒指了指他身后军官,“这位军爷,贵府认识?”
那军官忙道:“卑职安州折冲府都尉薄老四,有眼无珠,冲撞大都督,请大都督海涵!”
李寒并不理会,指了指他,对吴汉川道:“我有言,日出之前,我要他的人头。贵府知道,我代天而行,天子无戏言。”
梅道然看了眼窗外,“天要亮了。”
吴汉川把身躬得更低,“不知这蠢材哪里冒犯了大都督。”
李寒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干笑一声:“我奉劝贵府,不要这么问。”
薄老四眼见不妙,忙高声道:“刺史,老爷!你救救卑职,卑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
吴汉川猝然回身,当面喝道:“你这恶贼,狗仗人势欺压百姓,被大都督当场擒获还欲强言开脱!就算大都督饶你,本府也绝不轻饶!来人!”
“不劳贵府费心了,”李寒抬手拦下,“蓝衣。”
梅道然抽刀出来。
李寒道:“带下去。”
梅道然惊异道:“如此恶贼,你不杀他?”
李寒捏着那只茶盏,“带下去,我自有料理。”
梅道然知他有计较,便提人起来。此时李寒亦振衣而起,对吴汉川道:“贵府远望一夜,何不与我下楼近观?”
***
楼下,龙楼已停,烟火已歇,安州守备军皆收兵器,孩子们也列成两队。雕刻春宫的烛塔堆在地上,蜡融了一地,如男女相交的躯体。
再往外,两队军士皆骑马举火,将守备军、灯具木龙围在街中。双翅冠,龙头靴,服纹瑞马,正是右卫服制。
众人一见李寒,立时跳下马背,揖手道:“遵大都督钧令,一应人等均已扣押。”
李寒接过火把,走到龙楼跟前细细观看,叹道:“好大的工程!”
说罢神色一厉,高声道:“左右!”
右卫抱拳道:“在!”
李寒一挥袖,“烧了!”
右卫领命,即要举火把来投。吴汉川忙阻拦道:“不可,不可!这木龙表面皆涂饰桐油,如果要烧,只怕火势太盛,殃及两街房屋!”
“贵府如今倒爱惜百姓了。”李寒睨他一眼,“那敢问贵府,有何见教?”
吴汉川抬袖擦汗,忙道:“城中不好停放,城外有座荒庙,可以暂行安置。”
李寒颔首,又问:“我观贵府年纪,约莫而立左右。敢问贵府可有子女?”
吴汉川捧袖道:“一男二女,俱在府中。”
“也是为人父母的人。”李寒将火把往边上一照,孩子们脸被照亮,可见烫伤痕迹,还有血般的积蜡。他叹口气,问吴汉川:“倘若令郎令嫒在其中,举高烛,捧春宫!”
他语至此处骤然凌厉,半晌方缓和气息,继续道:“——任父母官凌辱亵玩,贵府该当如何?”
吴汉川觳觫不能立,扑地高呼道:“大都督恕罪!大都督恕罪!”
李寒不看他,喊道:“安州守备军何在?”
守备军刚与他持械相对,又闻他手段如铁,不由新生恐怖,只听李寒道:“事因未明,对尔等暂不追究。着尔等速查名册,将这些孩童悉数送回,明日一早,请父母到府衙来。须好生抚慰,不得口出恶言。再敢行凶,定斩不赦!”
守备军逃此大难,连连称是,忙将孩子抱起来,各自送还家去了。
夜已过半,满地烟火尸骸,残红如血。李寒将火把抛给梅道然,自己揽缰上马,喝道:“右卫!”
“将吴汉川收押府衙,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卫队长持圣旨,收缴其官凭印信;蓝衣持节入府,立即查抄烟火司账目;副郎将领三十人,运龙楼至郊外,待我明日处置;其余将士辛苦,务必严守城门,不许放一人出城!”
众军齐呼道:“谨遵钧令!”
***
右卫于州府公门驻扎,李寒亦于此下榻。
李寒要了壶茶,说明他今夜不打算睡。
梅道然打帘进来,拧眉道:“说是烟火司一炸,账本一块被烧了。”
李寒也给他倒了碗茶,呵呵笑了两声:“蓝衣,我问你,烟火司是做什么的?”
“炮制火药,”梅道然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炮制火药的作坊,人来人往的风险场,谁会把账本寄存在这里?”
梅道然捏着下巴,“你是说,账本还在?”
“一定在,”李寒笑道,“而且一定在吴汉川手里。狡兔三窟,这种人行事定会给自己留条退路。但他绝不会给我,这是他的保命符。他一日不交,我一日不会杀他。”
梅道然一摊手,“那得了,拖着吧。”
李寒掌着茶杯,一下一下握着,扬声道:“带人上来。”
右卫押人上来。不是别人,正是安州折冲府都尉薄老四。
李寒用不惯惊堂木,猛地一敲倒把自己吓一跳。不过他装得好,面上半分看不出,只道:“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吴汉川私制烟火,究竟图谋什么?”
薄老四磕头道:“大都督,青天大老爷!卑职的确不知道,您就是把卑职打死,卑职也编不出来呀!”
“你想好,你如招供,便是有功。将功补过,罪可减等。吴汉川罪大恶极,已是将死之人,你无需怕他。”李寒盯着他,“薄老四,现在只有你能救自己。”
薄老四闻言,面上扭曲着不知兴奋还是痛苦的表情,哀声道:“大都督,我……末将的确不知!您杀了我吧!您杀了我吧!”
李寒与梅道然对视一眼,便道:“推出去!”
薄老四见一死难逃,忍不住放声哭起来。右卫架他下去时,他仍在哭喊:“大都督,大都督饶命!卑职确实不知,大都督饶命!”
李寒观他神色举动,不免锁紧眉头,又道:“回来!”
待人被拖回来,他遣退右卫,单独留人待了一刻。就是这谈话内容无人知晓的一刻之后,李寒再叫人进来,已变得和颜悦色。
他对两名右卫道:“抬顶轿子,将人好好送回府去。你们领五人把守其内外宅门,食必验,出必随,务必保证薄老四安全。另领一队人护送其家眷回乡。”又道:“都辛苦一夜,稍事整顿,着人收拾行囊,三日后回京面圣。”
右卫奇道:“大都督,不查了?”
李寒笑道:“依令行事。”
等人被带下去,梅道然问:“你觉得,他会说?”
“看来他指望不上了,”李寒笑了笑,“但会有人来告诉我们。”
***
府衙内厢房,一点烛光将尽,吴汉川剪了剪灯花,听见外面脚步声。
新来替值的右卫道:“辛苦兄弟们了,赶紧回去打个盹。”
门口侍卫道:“这是咱们本分。大都督那边如何了?”
“咱们大都督威名赫赫,铁舌头铁手段,从没有撬不开的嘴。”右卫道,“那老小子是里头这个的狗腿子,什么没有插两脚。大都督正熬夜写结案折子,已下了命令,明儿查账,三日之后,班师回京!”
吴汉川剪子响了一声。
门外侍卫道:“怪不得把师爷、主簿、账房先生都叫起来了,大都督就是大都督,人虽年轻,有两把刷子。”
右卫捶他一下,“行啦,收拾包袱去吧。谅里头这个也翻不出花来。”
外头一番说笑,便换了班值。过了许久,吴汉川将剪子放下,背手立起,在屋中踱起来。
府衙板凳硬,吴汉川却不曾合眼,一夜坐到天明。
外头初有日光,房门便已打开。吴汉川尚未见人,便闻一声切切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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