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十 储位

二月初二,月黑风高。

秦灼生萧玠伤了身,又一番心力交瘁,终于一病不起。这几日伤口化脓,胃病、腿伤一并发作,活活磨没半条命。那盆橙子这几日也病了,本就不是时季,如今黄了叶子、掉了果子,能不能捱到开春都难说。

陈子元给他掖好被子,沉声道:“姓萧的倒是有后了,大王有个万一……”

郑永尚正抟药丸,闻言喝道:“子元!”

陈子元立即闭口。

郑永尚手上一停,看药丸在手心滴溜溜地滚,叹道:“大王吉人天相,万事逢凶化吉。再不济,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在。”

陈子元转头看秦灼。他穿一件大红罗衣,脸色灰白,眉头紧紧蹙着,服了安神汤药,已睡了整整一天。

如今不过寅时,天色如同浓漆,把人染成一副黑心肝。李寒却已候在外头,对阿双点点头。

阿双便抱襁褓进去,对秦灼跪下,轻声道:“臣子玠问大君安。”

秦灼闭着眼,一动不动。

陈子元便将襁褓接过,看阿双对着床榻三叩首,道:“大王,妾先去了。”

外头,李寒也隔帘拜倒,口中道:“臣拼得一死,此生此世,必护殿下周全。望大君安心,善加珍重。”

陈子元摸了摸婴儿熟睡的脸,将襁褓合上,放在秦灼身边的摇床里,转头道:“不早了,走吧。”

***

二月一日是朔日,如常大朝,李寒还代天子分赐众臣刀尺,以示裁度。第二天又再度大朝,众臣皆议论纷纷。

温国公杨韬、礼部尚书汤住英站班在同一处。汤住英便问:“杨兄可知大相深意?”

杨韬皱眉道:“陛下出巡后大相监国,是上立一阶,不坐,与臣僚共商国事。如今登台设屏,恐怕是要代颁圣谕。”

李寒如今仍未露面,众人不知其意,却见四名内侍抬了一扇山水画屏上来,立在天子座后。不一会,只听珠帘打落、帷幕摇动,竟有一名女子身形映在上头。

夏雁浦做了个散官,也在朝上,见状不免道:“荒唐!自古以来哪有女子登殿的道理!”

郑素站在武臣首列,听了这话,冷笑连连:“前朝的帝王将相里没有女人?我看诸位的偏见也该丢一丢,未必女子不如男人。女人如果能入朝为官,我看这大殿之上,人头要换一半!”

夏雁浦不与他争,只去同一些老臣说话。

正在这时,忽闻殿外呼一声:“天子驾至,众臣退避——”

众臣听闻,忙呼啦啦退让开道,齐齐跪倒。汤住英低声问道:“没有陛下班师的消息啊?”

杨韬伏地瞄了一眼,惊了一身冷汗。

哪里是萧恒,鷩冕、八旒,青衣纁裳,绣有七章。此乃国朝大相服制。[1]

这是李寒!

几乎是同时,夏雁浦高喝一声:“大相呼天子驾,行天子道,是要造反吗?!”

刑部尚书王伦当即喝道:“所立何人,竟敢剑履上殿!还不速速拿下!”

杨韬闻言去看,见李寒身后还跟着两人。左边是萧恒的大内官秋童,右边那位,着明光铠,蹬虎头靴,披赭色貔貅披风,绝非梁军服制。腰间一把三尺长刀,貔貅纽,虎头纹,鲨皮刀鞘暗绣纹样,和南秦政君的正好合成一只白虎图腾。

夏雁浦立起身,拱手问道:“敢问南秦镇国将军来朝,所为何事?”

陈子元皮笑肉不笑道:“老爷子,您还是先听大相把话说完。”

李寒转过身,双手捧着国玺朗声道:“玉玺所至,如临天子。百官见此,安敢不跪?”

说罢也不管他,直接登阶走到天子位前,对秋童说:“宣诏。”

秋童一张圣旨,高声道:“皇帝制诏——”

夏雁浦只得跪下。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皇长子玠,诞乎新朝,为吾之元子。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今授萧玠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哉。”[2]

立储!

群臣大哗。

夏雁浦哈哈大笑:“荒唐至极!陛下登基以来无立皇后,未选妃嫔,又何来皇子一说!既有皇子,为何不册封其母?”

李寒道:“无妻便必定无子吗?公子檀生母不详,一样仁名遍中原,天下英才共趋之!按夏公之意,这二位岂非都是得位不正,不伦不类?”接着话锋一转:“而且,谁说太子未有生母?”

屏风后的女人!

夏雁浦高声道:“既如此,请娘娘出屏垂见!”

众臣皆道:“请娘娘出屏垂见!”

李寒奇怪道:“诸位,自古以来,如无天子敕令,从没有私见后宫的道理。何况诸公对太子心怀质疑,是大不敬,不奉其子,焉能见其母!”

夏雁浦冷笑道:“无天子敕不得见后宫,那大相是怎么把人请来的?”

李寒将卷轴接过,道:“我有圣旨。”

夏雁浦追问道:“咱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李寒道:“某监国期间代颁数条国政,新增二十余条律令,夏公怎么不问是真是假?怎么,诸君能者多劳,连天子床帏之事都要管吗!”

夏雁浦叫他一句话哽住,怒道:“玩弄话术,巧言令色!”

李寒缓和神色,道:“太子玉牒记录:生母秦氏。某言尽于此,再有疑惑,不如待陛下回銮后进宫面圣。”

杨韬神思一动,问道:“敢问大相,太子生母可是南秦宗亲?”

李寒颔首,“的确。”

另有人问道:“可是南秦的温吉政君?”

秦大君与天子情谊深厚,除了利益之外,最有可能的就是联姻。且听说这位女政君行事利落,应当很对陛下脾气。陛下对其十分敬重,但她对陛下却颇有不恭,极有可能是一对怨侣!

锃的一声。

陈子元拔刀出鞘,冷声说:“你再说一遍?”

夏雁浦厉声道:“这就是南秦礼数,一南蛮将军,都敢拔刀恫吓上邦之臣吗?”

陈子元抬刀指他,冷笑道:“放你妈的屁。老子还站着,就替你们主子盘算老子的女人。上邦之臣,什么东西!”

李寒上前拍拍陈子元右臂,陈子元不理他。李寒只得对他一揖,道:“温吉政君早与镇国将军定亲,今年开春就要成礼。不知者不怪,我代同僚向将军赔礼。”

陈子元眯眼,刀锋定着夏雁浦咽喉。

李寒身躬得更低,道:“请将军收刀。”

陈子元冷哼一声,哐地一声抛刀回鞘。

众臣心道:李渡白不愧是李渡白,红脸白脸唱得真妙。他为夏雁浦求情,夏雁浦便不能在太子事上咄咄相逼。且他万人之上,对南秦一将军礼让至此,更能让人相信,太子生母确是南秦宗女!

果然,夏雁浦一时不好说话。反是杨韬问道:“册立太子乃社稷大事,大相勿怪我等疑惑。陛下既有诏令,何不等班师回朝亲自册封?”

李寒从袖中摸出一封折子,递给他道:“陛下深意,我等不敢妄加揣测。前些日传此手书与我,我身为臣属,只得遵旨。”

杨韬打开一看,果然是萧恒笔迹。

夏雁浦一名门生道:“大相书法一绝,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模仿了来,足够以假乱真。”

“说得好,”李寒扭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扫衣立起,拱手道:“臣左拾遗时凤鸣。”

“无凭无据,诬告二品大员的罪名,你担得起吗?”李寒看向群臣,“倘若我假传圣旨,目的何在?陛下回朝之后,我又要如何同他交待?私自立储,诸位真以为我愚蠢至此,连命都不要了吗?”

时凤鸣突然问:“如果陛下回不来了呢?”

李寒倏地转身看他,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他撑着膝盖俯身,一字一句道:“安州不过虾兵蟹将,西塞又有两名大将坐镇,是什么让你觉得,陛下会回不来?”

时凤鸣仍跪着,却仰头与他对视。李寒缓缓从他面前蹲下,像要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端倪。他双目凝住,审视一件工艺品般,忽然道:“左拾遗,你敢不敢让我摸摸你的脸?”

时凤鸣目光中窜过蛇信般的光,他别过脸不看李寒。

杨韬问道:“大相这是何意?”

李寒本是猜测,如今心中更确定几分,对秋童道:“有劳内官,一盆温水,一张手巾。”

***

禁中角门被叫开。

一个黑斗篷跳下蒲野马,叩开金吾卫营房的门。

金吾卫营将王庆因侍奉母疾,未同出长安,如今刚刚返京,正在收整衣物。闻声开门,便见那人拿出一块军牌,道:“大将军军令,叫宫内宫外的人一起行动。改天换地,就在今日。”

***

李寒将手巾绞干,敷在时凤鸣脸上。一小会后揭下,手指从他发线边搓捻,竟揭开一张近乎透明的薄皮。

夏雁浦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李寒不答,丢开手巾,双手顺着揭下来。那张皮沿着他脸部轮廓逐渐下脱,如蛇蜕一般。等揭到颧骨处,李寒抛手一拉,竟揭了一副假面下来!

“时凤鸣”已然变了一副脸孔!

众臣大惊失色。杨韬失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寒看着那副咬牙切齿的陌生面孔,微笑道:“影子。”

杨韬看向夏雁浦,却见他也一脸惊异,想来没料到时凤鸣被换掉。

“多完美的一张脸。要不是我跟随陛下有所见识,根本识不破其中玄妙。”李寒将那张面具摊开,赞叹道,“这就是历代‘影子’暗卫的独门技法,一副人皮面具。但发线下有两个用来封胶的小孔。”

“时凤鸣已经被换了,”他对夏雁浦道,“夏公,陛下登机之前,您的那位‘建安侯’,是不是由范汝晖举荐?”

夏雁浦浑身一竦,还是点头。

“那就对了,”李寒道,“他和当时夏氏竭力推举的‘建安侯’,都是‘影子’。”

夏秋声疑问道:“果真是假的?”

李寒点头,“‘影子’本是为了帮助主子遮掩身份,做替死之用。这本就是极其不公的条律,难免使人心生怨怼。何况其中本就有野心勃勃之辈,想杀了主子,取而代之。”李寒看他一眼,叹息道:“他们应当成功了。”

建安侯已死。

夏雁浦颤声问道:“那公子何在?”

李寒目带悲悯地看他,“夏公,公子檀已得登仙道多年,是你自欺欺人。”

夏雁浦浑身颤抖着撑着地面,再说不出一句话。

李寒不再看他,重新蹲在“时凤鸣”面前,道:“安州、西塞,乃至前些日的劝春行宫,都是你们谋划。范汝晖已有一位新君在手了,是吗?”

“时凤鸣”大笑两声:“李渡白,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如果不册立太子,还能多活几日。”

李寒不说话,他眼见“时凤鸣”两腮一收,极其尖利地哨了一声。殿中空旷,异常瘆人。

突然,沉默许久的郑素霍地从地上立起,从苍蓝官服下抽出一把长剑,径直跨出门去。

风声越来越紧,像忽远忽近的厮杀声。

李寒望着殿门,道:“陛下册立太子的诏书今日发布,你们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所以你们会在今日起事。如果我所料不错,人已经到宫墙之外了吧?”

他问:“你现在还觉得我糊涂吗?”

杀声越来越近,始终未能破入宫墙。

陈子元低声道:“你早料到了?所以不带孩子过来?你他妈自己来当饵?你他妈还带上我?”

李寒和他咬耳朵:“剩余禁卫部队足够相与颉颃。今天是册立太子最好的时机,他把话题一岔,乱臣贼子一暴露,咱们殿下就名正言顺了。”

陈子元道:“本来就是名正言顺!”

李寒连连点头,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地面轻颤。同时,马蹄声如雷而来,几乎是一瞬间,数道宫门便同时打开。

数量不小的铁骑。

陈子元道:“这两卫的战力这么厉害?顷刻之间就把逆贼全扫了?”

李寒紧皱眉头,“不对,怎么都得打一阵。”

“时凤鸣”哈哈大笑:“大相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只有这么点人吧?”

李寒没有回答,目光紧紧盯着殿门之外。无数骑兵步兵奔涌至殿外,抬着旗子齐齐停下。一个穿黑斗篷的男人跳下马背,快步跑上台阶。

他手里提一只带血包袱,往大殿中狠狠一掼,将兜帽摘下来。

“时凤鸣”哈哈大笑,他认得,那是一张金吾卫将士的脸。但他听到那人说的什么,再也笑不出来了。

“范汝晖谋逆,已被就地正法,影子残党俱已伏诛!陛下有旨,册皇长子萧玠为太子,众臣无需多言,按大相手令行事。我率兵前来,众军皆是见证!”

他见李寒用极其诡异的眼神看自己,刚想起一茬,两指往头皮下一撮,撕拉揭下一张面具。

梅道然!

李寒松了一口气,听杨韬问:“敢问将军,陛下现在何处?”

梅道然看他一眼,笑道:“还不叫当爹的看看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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