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元赶回劝春行宫时,正有人立在内殿外,隔着帘子往里看。那盆病橙搂住他大氅一角,像临别时放不开的手。
郑永尚站在他身边,叹气道:“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夜了。”
陈子元身形猝然一动,一股疾风立时向那人后背劈去。那人反应极为灵敏,顷刻间便侧身要挡,但看清来人面孔时又硬生生停住,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陈子元使了七分力,一拳下去非同小可。那人身形只晃了一晃,立即住脚站定,喉头往下一滚,一口血都没吐。
陈子元见状反而冷笑:“好啊,硬气!他差点叫人治死在宫里时,你的硬气在哪里?!”
那人垂着头,整个人剧烈颤抖着。他张了张嘴,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立马抬手背一蹭,将那口血完全吞咽下去,方道:“是我的错。”
陈子元恶向胆边生,大步上前又是一拳,大骂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他为了你有家不回,为了你三番两次地连命不要,一个男的他妈的连孩子都给你生!开膛破肚,活活下刀,一地君王,好凄惨啊!他如果死在那时候,你他妈连个屁都不知道!”
饶是铜躯铁铸也捱不下陈子元盛怒下的两拳。那人往后一踉跄,花架撞倒,橙子粉身碎骨。
陈子元一把揪住他,厉声问道:“他哪里对不住你,啊?南秦哪里对不住你?你呢,天子,梁皇帝陛下!开梁境,放魏人,你他妈这么盼着他死吗?!”
他压根不想对方回答,直接抽出腰间长刀,当地顶上那人心口。
郑永尚见他双目俱红,显然动了杀意,忙道:“子元,你冷静点,放刀!”
陈子元吼道:“郑翁,你别向着他说话!都说李渡白没有心肝,我看这位胜他百倍!人这样了都不肯进去看一眼,怎么,是怕折了寿数,还是怕他死了带着你?”
“是我不叫他进去!”郑永尚重重叹了一声,“我心中有气,不肯叫他见。”
陈子元眯眼看着萧恒,忽然极其古怪地干笑一声:“我原来劝温吉,说你俩是断头流血的情分。他对你怎么样,你再没心也知道了。梁皇帝陛下,今天,你是不是也该拿出份诚意!”
他刀尖割破大氅,翻出皮毛里子,又往心脏处顶了顶,恶声道:“这一刀下去,你还活着,这账我们一笔勾销,你们两个爱怎么混怎么混,老子他妈的一句话不说!要是死了……”
他说:“梁皇帝,这是你的命。”
萧恒眉毛都没动一下,沉声道:“好。”
陈子元从不恫吓,他说到做到。
“将军!”阿双走得慢,见状大骇,忙冲上去抱住陈子元右臂,放声哭道,“陈将军,你杀他是要大王的命吗!你想想大王为了他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他若死了,大王真的受不住了!”
她滑倒在地上,死死抱着陈子元,哭得喘不上气:“妾求求你,妾求求你了!他要是因为大王死了,你叫大王怎么活啊!”
他们在外声音太大,摇床里的萧玠被惊醒,哀哀地哭起来。
阿双头抵在他腿侧,哽咽道:“他到底……是小殿下的阿爹啊……”
萧恒仍双唇紧闭,整张脸却剧烈搐动起来。
郑永尚也喝了一声:“子元!”
哐地一声。
陈子元将刀掼在地上,走上前,手指缓慢地点了他心口两下,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他看上你。”
说罢连刀也不捡,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阿双吸着鼻子,递了块手巾过去。萧恒没有接,转身看向郑永尚,哑声问:“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郑永尚唉了一声,也掉头走了。
在萧玠细弱的哭声里,萧恒张了张嘴,又有鲜红渗出来,把嘴唇染得像块烂肉。
阿双又将手巾递了递,轻声道:“陛下好歹擦一擦吧,等大王醒了,别吓着他。”
萧恒这才接过来,胡乱抹了一把,刚要拿开手时,忽然躬身将脸埋在手巾里。阿双看着他背驼起来,摇摇欲坠地,像一抹风中残烛的光辉。过了好一会,他才将脸抬起来,神色已然平静,把手巾搁下打帘进去。只在那方洁白之上,留了一张淡红色的哭泣脸孔。
***
秦灼浑身都疼。
刀刺破肚皮的一瞬间,他唯一的念头是:让我死。
如砧上之鱼,任人宰割。如妇人待产,求生不得。
这一瞬间他对儿子的爱意和恨意同时到达极致。
为什么要我如此屈辱地活着。
郑永尚把手伸进去,忽然咯咯狞笑起来。再抬头,已经变成朱云基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把一个浑身鲜血的婴儿举出来,恶劣地大笑道:“看看你下的小杂种。”
秦灼双手像被死死捆住,怎么都举不起来。婴儿啼哭着,被活活掼在地上。
好疼啊。
那人将手重新伸入他腹腔,在他五脏六腑里搅了好一阵,摘下一枚荔枝般鲜红的心脏。
那人惊异般地叫道:“原来,你有心啊。”
一双手将心脏剥开,露出荔枝肉般莹白的肌理。那双手戴着玉钏,将荔枝喂给他,轻轻拍着他哄着:“阿灼听话,好好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他依在女人怀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有什么落在他脸上,一滴,两滴。温热的,又冰凉。
他睁开眼,女人的血泪将他的眼睛染红。她悲伤地微笑道:“孩子,你不要疼啊。”
他紧紧抱着女人的身体,连声道:“我不疼了,我不疼了,你不要走,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女人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唤道:“阿灼。”
“好孩子。”
他想摸摸她的脸,只摸了一手的血。
他跪在血泊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人从他身边跪下,牢牢抱住他。
那人说:“我在这里。”
他知道那人是谁了。
他大气不敢出,死死抱着那人脖颈,生怕一眨眼对方也要死掉。就在这时,那人将他猛地推开,身形被巨大的白色雪尘吞没。
不要。
***
秦灼猛地睁开双眼。
他眼前蒙了层翳,看什么都模糊。只见榻边影影绰绰地背坐着个人,穿着件被血浸透的黑衣,海龙皮大氅搭在摇床上。那人怀里抱着个襁褓,正轻轻拍着。
秦灼这一瞬什么悲喜都没有,只恍惚地问:“我死了吗?阿玠也死了?”
那人浑身一颤,忙转过身,碰也不敢碰他,哑声说:“怎么这么问?”
秦灼抬了下嘴角,又立即垮了,“你不是死了。”
那人深深望着他,颤声道:“没见着你们,我怎么敢死。”
秦灼眼眨也不敢眨,静静看了他好一会,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萧恒会意,握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脸。
是活的,不是梦。
秦灼手合在他脸上,呆呆笑了声,一笑泪就顺着眼角滚下来。
他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萧恒双眼乌青,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左脸肿得不像样子,浑身没有点生人气息。他将襁褓放回摇床,俯身抱住他,连声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秦灼张了张嘴,双眼看着帐顶,有气无力道,“别念叨了,我伤口疼,想睡一会。”
摇床里又传来哭声,小猫似的,一拍就能碎般。
他身心俱疲地合上眼,喃喃道:“你给他挑个乳母吧。先陪我躺一会,我好累啊。”
***
萧恒再出来已至中夜。
他那件大氅满是血腥气,秦灼却不肯放手,萧恒便盖住人搂着。气息交缠,肌肤相贴,血灰汗泪也不嫌。天将暮时他欲起身,秦灼却似要醒,气息急促着捉他的衣襟。萧恒便不敢再动,只轻轻拍着他后背哄道:“我在这里,少卿,我在这里。”
秦灼眼皮轻轻动了动,呼吸又平稳下去。
榻并不宽,萧恒侧躺在外,半个身子悬空。等秦灼完全睡沉,他才蹑手蹑脚下去。一打帘,正见阿双蹲在地上,将那株橙子立进个新盆里,双手轻轻理着根须。
萧恒说:“我来吧。”
阿双手一滞,但也没让。萧恒便从对面蹲下,将土慢慢培着。
叶子掉了不少,阿双边拾边说:“陛下走了没一阵,大王就把这盆橙子挪进行宫。陛下……噩耗传来后,大王见不得它,又叫挪了出去。前几天受了冻,黄了叶子,妾以为活不长,怕大王伤心,也没有告诉他。”
阿双顿了顿,“今天,它结了新果子了。”
萧恒闻言去看,见稀稀落落的枝叶下,冒出龙眼大的一枚果实,金黄得像爱人的心。
他愣了好一会,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用手培土。只拨了几下,终于受不住般,双手撑在地上,无声无息地痛哭出来。
***
行宫东阁子里,李寒看着萧恒一张脸欲言又止。
萧恒叹口气:“问吧。”
“范汝晖一事,臣尚有疑惑。”李寒清了清嗓,“陛下知其为‘影子’已有多日,怎么在路上突然发作?”
萧恒道:“我率军东返,正月十五在鹿背山与其会师。当时天下大雪,山路难行,范汝晖借口清道,点燃火药引发雪崩。我逃过一劫,但将士死伤近半,山上人家亦多蒙此无妄之灾。范汝晖罪在不赦,我在三军之前立斩了他。”
阿双给萧恒拿了冰帕子敷脸,萧恒却握在手里,一直没有处理。如今将帕子攥成一团,道:“范汝晖若只是要杀我,此举声势太大,他是怕我回到长安。我不敢细想,只想快点回来。但雪崩之后山路不通,拖延了整整三日。”
说到此,他沉默片刻,方道:“我没想到,阿玠出生的这么早。”
李寒忽然问:“陛下遭遇雪崩,是在正月十五?”
萧恒道:“有什么不妥吗?”
李寒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交给他,道:“正月十五当天,大君正是见了此物,惊痛之下提前生产。这封信中说,陛下遭遇了雪崩。”
而萧恒当天远在千里之外,送信人便是胡乱捏造,也难得这么巧合。
除非,雪崩刺杀萧恒是早早定下的计划。范汝晖刺驾不是临时起意,是预谋已久。
李寒道:“臣本欲顺藤摸瓜,从送信人下手去查。这人却泥牛入海般,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
萧恒打开一看,目光冷下来,“是梅子的字迹。”
李寒颔首,又道:“这让臣想起,荔城早先收到的所谓陛下登基的喜报,也是臣的笔迹。”
他手里握着盏热茶,皱眉道:“臣好飞白书,蓝衣好行草,各成一体,极难模仿。且岑郎走后,蓝衣焚尽书信,寻常也极难落笔了。至于臣之字迹,就算盗取信件一个字一个字地来誊,恐怕也不能把这封信尽数凑齐。能以假乱真的,必定是书中国手。”
萧恒问道:“渡白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李寒缓缓摇头,“暂时想不出。或许‘影子’当中有人身怀绝技,也未可知。”
他立起身,从萧恒面前跪下大拜,道:“臣冒立太子,请陛下降罪。”
萧恒扶了他一把,道:“渡白是为了救他,我都明白。”
“臣僭越,有一问,望陛下如实相告。”李寒反手握住他,“您当年所中观音手之毒,而今如何?”
萧恒眼睑肌肉一跳。
这是他少年所中的蛊毒,也早已消解,萧恒许多年没再提过。
萧恒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寒沉默片刻,坚定道:“如今大君卧病,殿下孱弱,您绝对不能再倒下。新朝伊始,天下人等着陛下再开新风。”
萧恒拉他起来,眼却往内殿看去,只道:“你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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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六十一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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