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再睁眼只觉得浑身疼。
床前帐子放着,旖旎得似抹霞辉。这层朝霞外立着人,萧恒穿着大服,似刚从朝上下来,正低声和阿双说什么。
秦灼便叫了句:“阿玠。”一出声自己先是一惊,嗓子竟哑成这副样子。
床帐打开,阿双抱了萧玠过来,萧恒也端着碗立到面前,喂他慢慢地喝。
秦灼只吞了一口便皱眉,“什么味儿。”
萧恒拿拇指给他擦了擦嘴唇,道:“醒酒汤。”
他这话就是知道自己吃酒了。秦灼多少心虚,再不敢抗拒,忙夺过碗一口气喝干净,便要抱萧玠。
更奇的在这儿。萧玠已经认人,见了他格外地亲,总伸胳膊要抱。这回他刚要接过,他儿子反很不给脸地哭起来。秦灼又气又笑:“小兔崽子,没奶就不是娘。”
萧恒便接了萧玠在怀,从一旁坐下来哄。阿双湿了手巾递给秦灼,抱怨道:“大王还说呢,也不知是谁,昨晚一身酒气地回来,抱过儿子就要蹭。我们殿下睡得好好的,又哭了半宿。陛下今日还要上朝,哄完大的哄小的,眼都没合一会。”又啐了他一口:“全没个当爹的样子。”
秦灼擦了擦脸,揉着额角赔笑道:“我就记得昨日夺马跑了,今早一醒,骨头架子散了般,浑身上下都疼。”
他这话一出,阿双脸突然一红,忙接帕子过来摔帘子走了。
秦灼望着她背影,奇道:“这妮子。”
萧恒却不说话,目光暗了一暗,只轻轻拍着萧玠。
室内没人,秦灼便挨着他肩膀看儿子,轻声问:“怎么了?”
萧玠已被哄好,咯咯笑着去抓萧恒手指。饶是这般,萧恒脸上仍无一丝笑意。
秦灼心里多少有点怵,只道他气自己吃酒,便放软了声音,摸着他大臂道:“的确是我不对,但昨天是阿玠的好日子,我心里高兴,只沾了一点酒水。喜酒嘛,醉得快。”
他脸贴着萧恒后肩,歪头靠在颈边,声音轻得能叫风吹走:“再说,昨晚怎么也饱了你一顿,提裤子就变脸,哪有你这样的?”
萧恒胳膊一僵,气息压得很沉,问道:“你记得?”
秦灼眨了眨眼,“这事能忘吗?”
萧恒转过脸,目光深如枯井,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平静问道:“你记得在门柱上,我叫人背过去?”
秦灼一愣,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立时烫了耳根,脱口就是:“你是人吗!”
萧恒却深深望着他,叹得他五脏六腑都搐了一搐。他说:“你不记得。”
秦灼这才知道被他诈了,一时不知怎么答。萧玠不知事,眼睛滴溜溜地,一会看看萧恒,一会看看他。
过一会萧恒又问:“身上难受吗?”
秦灼摸了摸萧玠的脸,静了会说:“……有些疼。”
萧恒道:“上朝前给你搽了药。这药虽清凉,但几味药材都是大寒,不能常抹。我一会找找之前那瓶药膏。”
秦灼嗯了一声,不由抓了抓他衣袖,低声道:“你不要生气。”
萧恒笑了笑。他抚着秦灼后脑,搂过人抱了一会,脸贴着秦灼后颈,极轻地叹了一声:“我不生气。”
***
殿外鸟雀叫着,阿双丢了把谷子,像泼了把灿灿的阳光。几只灰雀刚啄了一会,一片人影一晃,便扑棱着翅子惊走了。
阿双一抬头,见是萧恒打帘出来,嘱咐宫人看着汤药,正下阶要走。不过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折身叫了声:“阿双。”
他问道:“在南秦,竹马有什么说法?”
阿双这才想起,他昨夜抱秦灼回来,手里的确有几根竹竿,便道:“和这边一样,给孩子做来玩的。”
她思索了一会,又道:“妾听说文公给夫人下聘时也送了竹马。他们从小长大,那支竹马貌似是夫人儿时遗落的,文公找到了,一直好好收着。如今还放在大王南秦的寝殿里呢。”
萧恒点点头,没多说便走了。当他要跨门槛时,日光将他背影一投,嗖地一闪即逝,似射出一支竹马。
***
刚过晌午没多久,秦灼正批着南秦邸报,便听有人大步走来,很响亮地喊了一声:“大王!”
这嗓门堪比洪钟,未见其人,萧玠已被此一震之威吓哭了。
秦灼颇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大妹夫,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把他哄睡了吗?全在你一嗓子里了。”
陈子元刚从他面前站定,听得此语,忙转身去抱他大侄子,连声道:“咱们小殿下就是厉害,哭都哭得和平常娃娃不一样。这叫一个响遏行云、豪气冲天,一看就是称霸天下的主。哎呀大王,你看这小脸儿,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以后不知道得迷死多少大小姑娘。哎这手啊,就是该拿玉玺的手,你看这手长的……”
秦灼听不下去,忙抬手制止,“行了,别捧了,有事说事。一个大男人的扭捏作态。”
陈子元腹诽道:我还扭捏得过你?瞧瞧你在萧重光跟前装的那样子。但他没胆说,只咽了口唾沫,把萧玠轻轻放下,抱拳刚要开口,又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封帖子递上,这才规规矩矩地作揖,朗声说:“哥,令妹叫我回去完婚。”
秦灼打开帖子,的确是秦温吉那一□□爬字。先叙战况,大意是分魏在即,又问他身体状况,最后只草草提了一句:令镇国将军陈子元,速滚回来成亲。
秦灼抬眼看他,皮笑肉不笑道:“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陈子元呵呵笑起来,“你妹妹信里还说……”
***
“叫我回去主持婚仪。”
第二日一大早,萧玠有些呛奶,萧恒便从乳母那边接来,自己抱着慢慢拍。他应当亲自讨教过,照顾孩子很有一套手法。秦灼这个爹只瞧了一眼,见没大碍便对镜整理衣衫。
他今日拾掇得仔细,朱衣乌裾,大袖束腰,还熏了香,走动便闻见若有若无的兰麝气息,风流得似要去幽会。
萧恒听了没有立即答复,摇了会儿子才道:“带着阿玠?”
“带着阿玠。温吉想见见侄子。”
萧恒没再说话。
那面长镜极阔,能将整个人形摄进去。秦灼双手理着腰间玉带,从镜中看见萧恒半个影子,转头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只是南秦政事积了一阵子,估计得多待一阵。入秋之前,臣必定带着太子殿下回京,行不行?”
萧恒不置可否,突然问:“你和段映蓝之前分属两地,如今是怎么个住法?”
在这儿等着呢。
秦灼整整衣襟走过来,边想边说:“这倒不打紧。我们在边境建立宫室,晚上洞房,清晨各回各乡。”
萧恒看他一眼,由得他胡说八道。秦灼便从他跟前立住,哈哈笑道:“想什么呢,我和她成亲的时候,你儿子都四个月了。”
他拉起萧恒一只手往小腹上贴,像萧玠之前还在这里一样。秦灼慢慢揉搓他的指节,衣底兰香袭人,连气息都热起来。他笑意极浓,呵了口气道:“陛下,你吃味啊。”
萧恒鼻息沉下来,深吸口气,握住他腰间玉带往身前一拉,低声道:“你别挑弄,要走就得骑马。”
秦灼拉着他的手往下拨,笑道:“我腿痛,坐车不行吗?”
萧恒眼一暗。
他只蹬了靴子,底下没穿。
秦灼挺了挺腰,往前递了递,气息开始紊乱,但犹能咬得清字,哈着气笑道:“为了你,我把今天的事都推了。”
“你爱怎么弄怎么弄。”他轻声道,“一走小半年呢。”
话刚出口,秦灼便低低啊了一声。
萧恒不作声,只用指上茧子慢慢磨着。他左手仍抱着萧玠,萧玠这会不困,正抬眼看秦灼。秦灼冷不防和儿子对视,萧恒又蹭着地方,从尾椎往上俱是一麻。
萧恒突然松开手,秦灼两眼一花,险些没能站稳。同时听得门外叩了叩,阿双在外头道:“陛下,到时辰了。”
萧恒刚一张嘴,秦灼便扬声道:“告诉李渡白,陛下今日不上朝了。”
萧恒却将手拿出来,打断他道:“阿双。”
阿双便推门进来。秦灼正背身立着,萧恒右手也背在身后,将萧玠递给她,道:“抱太子出去。所有人,都出去。”
阿双看他们一眼,低头抱着孩子走了。接着,重重门扇闭合。
秦灼缓过劲来,咬了点嘴唇,面朝着萧恒,似笑非笑地倒退着往门边去。他把靴子蹬掉,走到门前,也将玉带钩解开,抛手丢在地上,作势要开门般,问道:“都出去——那我也走?”
萧恒没说话,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影子将秦灼整个人罩住。
秦灼张了张嘴,用气息无声地说:
吓、死、我、了。
萧恒盯了他一会,一把将人扛在肩上。
秦灼被他扔上了床,窗上叶影一碎,鸟影也惊飞了。萧恒压上来时秦灼大笑起来,计谋得逞般叫他,萧重光啊。
不一会,便听他哽咽着喊,萧重光啊。
***
四月二十七,天子赐南秦政君婚仪,出皇太子为使,秦君奉而南下。
五月十六,仪仗过大明山。
五万里山色,三千顷湖光。
大明山如蛰龙,鳞甲青翠地伏成山势,龙首吐了漫天白云。秦灼在龙尾处勒马,他听见摩天处苍鹰的啸声。阳光所至之处,均是光明神的普照。
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面前是一条宽阔长河,与山同源,难望尽头。日光下河水如金,据说是暗神浣洗金衣之处,故名曰“金河”,转译过来,即是母亲赐福之处。南秦婴儿出生,都要取河水浇洒,意在洗去尘垢,质本洁来。
秦灼跳下马背,对左右道:“请皇太子鹤驾。”
阿双从车中走下,将萧玠递到他怀里。
萧玠已有四个月大,撤了襁褓,便穿着锦面的黑衣黑鞋,头戴一只小巧的虎头帽。见秦灼张臂,也挥舞胳膊要找他。他手上系着三枚铜钱,熠熠如龙鳞。
秦灼抱着萧玠缓步走至河边,面向南方跪下。同时,他身后众人齐齐拜倒。
他掬了捧河水,向萧玠额上洒了三洒,继而双手稳稳抱着儿子,托举过头顶。
这是会吓哭孩子的举动。一片静默里,萧玠没有哭,只是笑。
在他身后,不论梁臣秦臣,一起放声高呼道:“皇太子殿下千秋无期!”
于是五万里秦山秦水共同相和:皇太子殿下千秋无期。
秦灼抬头仰望萧玠,似仰望太阳。
儿子,千秋无期啊。
正在这时,金河对面的平原上,刮来一片连天的火烧云。
是旗帜。
南秦的白虎赤色王旗。
陈子元驱马过来,大笑道:“来了。”
秦灼抱着萧玠起身,目视前方。
大地隐隐震颤,河水也飚流起来。那片红云泱泱卷来,云下是一字排开的人马,足有千众。同时,两辆车驾趋行,载乐师奏秦鼓。鼓声摇荡,如同雷声。
他们在河对岸停下,当先一支马队却依旧向前。
一个红衣人为首,打马越河而来。
金河并不算浅,行至河心水已没至马腹,但没有人停住。那五十余人即将行至对面时,为首者跳下马背,踩着河水快步上来。
那人对他单膝跪倒,抱拳高声道:“臣秦温吉,恭迎大王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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