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秦温吉与陈子元完婚,前夜最后试吉服,正在秦灼的寝殿。
与梁宫不同,秦宫多高台,尚黑红,曲栏回廊,图象张扬。秦君寝居取父神讳,号曰光明台。
这也是他们爷娘大婚和起居的地方。
秦灼将那顶十二仙人冠放在案上,是甘夫人戴过的。他转头,正见秦温吉把萧玠抱在膝上,忽地摘了面具吓他。萧玠见了她伤疤反不害怕,只咯咯笑着够她的脸。
秦温吉失策,颇为不解道:“他怎么不怕我啊?”
“你是他姑姑,他为什么怕你?”
她为了试冠子,只用玉鸦在头顶挽了个发髻。秦灼拔下钗子,拿了把犀角梳子站在她身后,柔声说:“昨晚阿娘给我托了梦,说袖子上开了桐花,问家中是不是有喜事。我说是,温吉要嫁人了。”
他缓慢地给秦温吉篦着头,道:“子元很好。以后有他陪你,我很放心。”
秦温吉盯着铜镜不说话。
她戴着长长的珠串耳坠,直落到萧玠脸上。萧玠好奇,就要用手抓。
秦灼见了,腾出空拍掉他小手,轻声训道:“阿玠。”
萧玠扁扁嘴,窝到秦温吉怀里要哭。他姑姑便侧了侧头,把耳坠递到他手边叫他玩。
小孩子没有轻重,常会扯得人发痛。萧玠却很听话,只抱着珍珠往嘴里含,可惜嘴不如珠子大,如此几番只好作罢。
秦温吉叫他逗笑了,她看向镜子,便看到秦灼为自己梳理的手,突然问:“萧重光好吗?”
秦灼手上没有停滞,“看看你怀里那个不就知道了。”
秦温吉面具挂在脖颈上,萧玠没有定性,又敲着她的青铜面具玩。秦温吉反手一扣,把他整张小脸都盖住了,口中道:“别的不说,活儿看来不错。”
秦灼屈指敲她后脑,只道:“当着孩子,满嘴浑话。”
秦温吉无所谓,将面具拿起来,露出萧玠见了她亮起眼睛的脸。她嘴唇动了一下,问道:“秦少郎,一走快一年,我不拿成婚逼你,你就不打算回来了,是不是?你是什么人,自己还记不记得?”
秦灼破腹的形状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瞒了下来,不然照她的性子能揭了反旗打进长安。秦灼数月无法下榻,更不敢跟她提及。秦灼也没多解释,只道:“南人不留北,这是我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我死也只能死在这儿。咱们从一个肚子里出来,到了头,也要往一座陵墓里去。”
小时候秦灼就给她篦头,常常把她扯痛,但她喜欢,疼出眼泪也不开口。她看了会铜镜,里面照出另一双人影,蒙了尘般,似文公给夫人梳头的形状。烛光一晃,变成多年分别前她忍泪的脸,和秦灼颤抖的手。
过了好一会,她说:“但愿吧。”
秦温吉不会抱小孩,只是萧玠喜欢她,怎么都要找。被挟久了到底不舒服,最后还是哭起来。此时秦灼也给她重新盘好头,将梳子搁下,抱了儿子坐在榻上。
他抱孩子虽不如萧恒,但多少也练了出来。萧玠被哄好的快,一会就含着手指犯起困。
秦温吉挨着秦灼坐下,头靠在他肩膀上,一只手轻轻握着萧玠的虎头鞋,小声地唱歌谣。是秦灼当年唱来哄她的,她一直执拗地认为,秦灼唱歌的时候最像阿娘。
哪怕她根本不记得阿娘的样子了。
“白虎主,朱衣郎。大弓响,拜明王。大弓放,独还乡。子兮子兮何悲伤?”
“居从爷,思从娘。”
***
五月二十,秦政君温吉出降,秦君开白虎台作喜堂。
秦温吉成亲不取扇障面,更不乘辇。清晨,她骑马从自己宫室出发,陈子元也骑马入宫,二人自虎威门前相会,于马头对饮入殿酒。
秦温吉新戴一副黄金面具,先空了碗底,众人高呼道:“政君海量!”
她转头看向陈子元,“别吃醉了。”
冯正康也在一旁起哄,大笑道:“是啊子元,喝高了可就没法洞房了!”
陈子元平时大大咧咧,如今反找不出话,只扬脖子吃完,将酒碗往冯正康脸上一砸,同秦温吉一起跳下马背,入白虎台拜谒秦灼去了。
秦灼身为尊长,自然设坐上首。他面前设案,新人便在两侧落座。案上一鼎炙乳猪肉,另列两只青铜酒樽。新人共食一牲,是共牢而食;再取酒漱口,便是酳酒。
陈子元已举起酒杯,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如今是秦温吉大礼,谁人敢来搅扰?
他抬眼去瞄,见竟是阿双神色匆匆地跑来,附在秦灼耳边说了句什么。秦灼竟遽然变色,霍地从位子上立起来。
发生了什么?
他一动作,席间一静,鼓乐也立刻静了下去。秦灼目光一沉,抬手往下一按,忽地变脸般笑道:“腿有些酸,众卿如常即可,继续奏乐。”
喜乐将他不稳的呼吸盖下去。秦灼重新坐下,低声对阿双道:“拿我的手令,出动虎贲去找。都有什么人进过我的寝居,不用审问全部按下,西琼使臣那边也要查。婚礼结束前,务必把太子全须全尾地找回来!”
萧玠丢了。
陈子元心中一惊,忙放下酒杯道:“要不我现在去?”
秦灼刚想说什么,便听人打断道:“不必了。”
秦温吉正在酳酒,戴着冠子无比接近甘夫人的年少模样。管弦大作间,秦灼却只听见她将酒水吐进空杯的声音。
她拿帕子擦了擦嘴,平静地说:“梁太子在我这儿。”
秦灼的脸隐在十一道旒珠后,他声音也在那阴影中响起:“你什么意思?”
秦温吉没有答话。她穿不惯大袖,但如今举手投足皆有一种母仪的风度。她端起那只青铜樽,手上一串缠臂金哗地一响。
那只酒樽被打下喜堂。
当——
酒樽摔落的同时,白虎台门窗扑扑关闭。喜红暗成血色,秦温吉变成个血人。
冯正康突见此变,高声问道:“政君,您这是干什么!”
秦温吉一撩喜袍,从袍底下拔出了刀。
陈子元大惊失色,忙要去掩秦灼。秦灼按住他臂膀,转脸问道:“怎么,你想兵谏吗?”
秦温吉毫不退避,猛地将刀刺在地上,正对他跪下,一字一句道:“大王去朝良久,忘了家氏何方。臣已遣送梁太子返程,望大王顾及社稷,非朝勿入长安。”
“梁太子,一年见一面就够了。”
陈子元心中一惊。她居然敢不经秦灼,直接遣返萧玠!
萧玠不过四个月大,又是上国太子,秦温吉如今贸然送回,一路上凶吉难料,这是拿刀割秦灼的心。
秦灼怒不可遏,霍地立起来喝道:“你混账!”
秦温吉纹丝不动,盘膝与他对视,厉声道:“我看是你混账!左右,请大王下去冷静冷静!”
秦灼冷笑两声:“我看谁敢!”
同时一条银龙出鞘。
陈子元站在他面前,向秦温吉拔出了刀。
那刀和秦温吉的是一对,是她出质前把自己定给陈子元的定礼。她十一岁那年,背着秦灼许出自己的婚姻,来买陈子元对秦灼的忠心。
秦温吉深深望着陈子元,“结发为夫妻,今日之后你就是我的丈夫,该做什么,你想清楚。”
陈子元的刀毫无颤抖。他声音坚定,但目中极为痛苦,“我多年前向你立誓,护他如护国。丈夫死誓言,我说到做到。”
“就算今天是你要动手,也得先踏过我的尸体。”
秦温吉脸上不辨喜怒,把咽喉送到刀尖底下。她抱着双臂吊儿郎当地拗了拗脖子。
陈子元的刀锋一动不动。
她眯眼打量了一会,忽地扬声笑道:“好,好!我没看错你,是条汉子!这才是我秦温吉要嫁的男人!”
秦灼恢复平静,将陈子元右手握下,轻声问:“秦温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秦温吉眼皮跳了一下。她掉头一笑,自己长刀回鞘时她说:“秦灼,老师回来了,你不见见他吗?”
***
秦灼快步走入白虎台后堂,帷帘遮映下,一人身影隐现。
南秦衣着以红、白为贵,那人正穿一领素锦文士袍等待他。
和多年前一样。
重重帘幕打开,文公将茶盏递在秦灼手中,在一旁温和笑道:“君砚,我儿今日托付与你。望卿勤加勉诫,一成他一代端方君子,仁义君王。愿他从今往后,下无愧百姓,上不辜负你一番教诲。”
秦灼尚总两角,从那人面前跪下,将茶盏举过额头,恭敬道:“老师。”
数十年后,那人颤声答道:“大王啊。”
秦灼快步走上去,捧着他双手道:“老师旧疾痊愈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那人先不答,径自在他面前跪下,叩首称道:“臣裴公海参见大王,大王千秋万岁。”
秦灼连同跪下,眼也湿了,道:“老师去朝日久,我十分想念。只是一别多年,老师怕是不认得我了。”
“认得,怎么能不认得,”裴公海握着他的手仔细端详,“如金如锡,如圭如璧,[1]先主如能得见,不知得欣慰成什么样。”
言及先父,秦灼终于滴了泪下来,忙要搀扶他,道:“老师快快请起。”
裴公海却握紧他双手,仍跪地道:“臣有疑问,斗胆请大王解惑。”
“大王与梁皇帝之传闻,是否属实?”
秦灼一动不动看了他一会,把眼皮低下去,轻飘飘地吐了个字:“是。”
“君子胯下之辱尚不可受,你岂能……”裴公海颤声道,“大王,你是个男儿啊!”
他往后膝行两步,俯身大拜,哑声道:“先主托孤于臣,邑臣白山郡,赐臣九玉节,要臣辅少公之志。少公叩臣,臣谨受了。往后,善逆篡政,臣逞一时意气,刺善不成,反贬边海,陷二位殿下于险地,此臣大罪,九死莫赎。后大君伤足、政君质梁,臣闻此,惭见先主,不敢一死,欲寻殿下以复河山。及大君还,臣无遗恨,虽死而含笑。可殿下……”
他说至此处不由泣下,痛心疾首道:“你千乘之尊,高公血胤,秦川十五州的虎主,南地万万百姓的圣明,怎能效安陵董贤之辈,泣鱼分桃,形同妾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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