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八十三 射虎

一刻前,萧恒抬首看了看日头,将缰绳递给儿子,道:“请这两位内侍看顾你一会,阿爹去给你端药。”

那两名内侍忙道:“奴婢们取药即可,岂敢劳烦陛下。”

“太子换了服新药,他的女官怕也不清楚。”萧恒捏捏儿子的脸,问,“阿玠要下马吗?”

萧玠好容易学会控制方向,正玩得起劲,只握着马鞭摇头,“臣也要吃甜水。”

萧恒便放他自己骑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进了帐子,便启了一方匣子,取出几只药包,嘱咐了苏合煎药次序。又打开一只干荷叶,拿小匙挑了点梨膏,又兑了碗热水摇着。

那点膏子将要化尽,萧恒忽闻远远一声虎啸。几乎是同时,帐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苏合闯进帐子,白着脸失声叫道:“大君的白虎发了性,冲太子殿下扑过去了!”

萧恒脑中一道惊雷劈落,当即抄刀立起,不管不顾地往帐外冲去。众人喊他也听不见,劈手夺了马就要走。

汤住英见他形状如狂,忙上前抱住马腿,高声道:“弓箭手已经赶去了,天子不涉险,陛下冷静!”

萧恒如今哪听得见这些,拨马向前冲去。这一拦一停间,场上景象叫他触目惊心。

萧玠小小一个,仍坐在马上,似被吓得不敢动弹。那白虎比成人仍高一头,大张血口,已直直飞扑上去。

白虎身后,一匹黑马疾驰如飞,马上红衣人拉满了弓。

猛虎一啸,众人只觉肢骸冰冷,腿脚俱麻。在场文官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连杨韬都三魂丢了七魄,颤声高喝道:“这是刺驾!”

帐子设在林边,距场上有一段距离。萧恒一马在前,只恨不能插翼。身后射手忙拉开弓箭,萧恒当即喝道:“只射杀这畜生,不许向秦君开弓!”

箭雨纷纷而落,于白虎而言却不过银针下刺。它疾奔过去,忽然身形一定,爆发一声震地怒吼。

萧恒这才看清,它颈上已被长箭钉了两个血洞!

箭尾颤颤,雕羽朱漆,天子以下,大君用箭。

秦灼来不及落箭,只欲亲身将虎引开,便纵马狂飙上前。不料白虎杀性被激得厉害,竟不顾这两箭之痛,直接纵身一跃,将萧玠扑下马来!

帐前李寒厉声呼道:“全部禁卫上场,保卫太子和陛下!”

他话音未落,场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连虎声都盖过去,直叫人浑身一震。

杨韬这才回过神,喘着气问:“大相,秦君在喊什么?”

***

“闭眼!!!”

萧玠被昆刀扑倒时,听见了这句话。

后背狠狠撞在地上,胸前撕裂的痛楚犹甚,他整个人似被从当中劈成两半。白虎脑袋大如车轮,獠牙如柱,满嘴都是常年食生肉的腥气。

血盆大口正要冲他的头颅咬下来。

扑哧。

那张黑洞洞的虎嘴里,骤然射出一枚箭头。

不足一寸的距离间,白虎的血涎滴在他脸上。昆刀忽然浑身一僵,直接压倒在他身上。

像被死亡压住了。

我要死了。

这念头涌出的瞬间,萧玠意识模糊起来。忽然身上一轻,白虎从上方移开。

一片刺眼光芒里,露出秦灼沾血的脸。

***

片刻之前,夏秋声瞠目问道:“这是……要射连珠?”

李寒目光凝重。

黑马四蹄如飞,背上似着了火。秦灼竟抛缰弃鞭,只凭双腿控制马蹄方向,拔出最后三箭对准虎头。

他离白虎不过一丈之遥。

“这三箭下去……此兽如凶性大发转奔大君,这般距离,如何逃脱?”夏秋声喃喃道,“秦君……竟肯为太子舍命至此!”

李寒屏息凝神。

生我死我,唯我父母。

一声弓响,脆如裂帛。

秦灼竟踩镫直立起来,三支长箭首尾相接,死死钉向白虎后脑!

昆刀哀吼,震耳欲聋。

他双手沾着血,丢掉断弦的弓。

***

侍卫用马皆惧于虎威,两腿觳觫,只欲掉头奔走。只有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不顾死活地向白虎冲去。

几乎是秦灼再射三箭的同时,萧恒用尽全力将刀掷出,直直刺向白虎背部。

正在此时,昆刀压着萧玠,轰隆一声重重倒下。

秦灼险些呕出口血,将落日弓一扔,近乎摔倒地滚下马背,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蹬开昆刀时,他看见萧玠浑身是血地倒在草窠里。

不要。

秦灼十指被弓弦勒得鲜血淋漓,手臂也被乱箭射伤,只浑无知觉般跪在萧玠身边。伸手给他擦脸,却越擦越红。

不要。

他颤声叫道:“阿、阿玠。”

萧玠却睡熟了般,在他怀中一声不吭。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在萧恒飞奔过来时,他猛地抱起萧玠,崩溃地失声喊道:“太医!太医呢!快救太子!快救太子啊!!”

***

帐中满是血气和药味,太医坐在榻边施针,抬头觑着萧恒脸色,战战兢兢道:“陛下……”

秦灼失魂落魄地立在榻边,萧恒一只手搀着他,对太医道:“直言便是。”

太医将头压得更低,拱手道:“殿下性命无忧,后背与前胸也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他偷眼看萧恒,“只是……”

萧恒低声道:“只是如何?”

太医问:“臣听闻殿下出生尚不足月。”

萧恒察觉身边人突然颤抖,便安抚地握住他,答道:“八个月。”

太医颔首道:“殿下应当在胎里养护不周,如此带下了病根,易喘易惊,肺器发育也不好。原本仔细调养应无大碍,只如今……”

萧恒急声问:“如今怎样?”

“如今遭今日一骇,只怕胎中病症一应发作。”太医急忙跪地叩首,“臣万死,恐怕殿下难以终年了!”

他俯身在地,只听茶碗一碎,不料竟是这位南秦诸侯先失了态,骤然厉声喝道:“诅咒太子,依法族之!左右,还不将此贼拖下去!”

“呼喝天子侍,斩杀天子从,大君好大的威风!”杨峥亦在当场,拱手道,“此虎是大君豢养长大,如今袭击太子,大君就没什么话要说吗?”

秦灼双目俱红,从牙关里挤出字:“你什么意思?”

杨峥不退不避,撩袍跪倒,“臣怀疑殿下遇袭,是为人谋划!”

秦灼冷笑两声,指着榻上萧玠,好笑道:“我杀他,你说孤杀太子?”

“天家乱,边家幸。在场众人,此虎为何只袭太子殿下,”杨峥直视秦灼,厉声问道,“大君说得清吗!”

秦灼有口难言,如今更是百口莫辩,又痛又怒,当即红了眼圈,冲萧恒道:“你的臣子,你跟他说!”

杨峥不依不饶:“威逼天子,恫吓君王,这就是秦君该有的礼数吗?”

“若无秦君,太子恐怕已葬身虎口了。”萧恒扶住秦灼,声音平直,“众卿先退下吧,太子需要静养。”

众臣虽有不忿,却仍遵旨退下。临出帐前,忽闻天子道:“渡白调令禁军,将上林苑围成铁桶,一只鸟都不能放过!”

李寒看了眼萧恒的脸色,利落道:“臣遵旨。”

帘子轻轻落下,将生气隔在外头。萧恒见秦灼面如死灰,便柔声劝道:“你别担心,郎中的话且听一半,当年多少人说我活不了呢。先包扎一下伤口,好不好?”

听他这话,秦灼眼泪霎时扑簌簌落下。他整个人站不住,扑通一声倒在榻边,跪地掩面痛哭道:“他才这么小,我叫他骑什么马……还有昆刀,明知是凶兽,我放它出来干什么……怪我,怪我啊!”

萧恒忙跪下抱住他,半搀半扶地将人搂在怀里,瞧见萧玠面无血色的脸,也落了两行泪下来。

如此相拥许久,秦灼才渐渐软在他怀里没了声息。萧恒只怕他昏了过去,刚要扶人起来,便听气息奄奄地一声:“六郎。”

“我对不住你。”

萧恒低斥他:“说什么胡话!”

“当年是我亵渎神灵,这是我的业障。”秦灼手脚无力,勉强靠他臂膀才支起身子,“可阿玠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报应在孩子身上?”

萧恒见他目光涣散,用双手抱住他的头,自己也是满面泪痕,犹劝道:“阿玠这事古怪,不查清楚,咱们谁都不能倒,不然才是对不住他!你是他阿耶,儿子还不明不白地躺着,你得撑住。少卿,我们都得撑住了!”

秦灼点点头,由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人相互依靠着,萧玠仍呼吸微弱,连指头都没动一下。

***

八月二十,皇太子遇袭,天子封上林,大相李寒盘查百官。

太医险遭灭门之祸,如今再进帐,头似提在脖子上。此番觐见,天子面上依旧如常,秦大君也已平静下来,手臂、十指也草草包扎,只红肿着眼睛,见了他先道:“孤一时情急,唐突了太医,还请阁下莫要见怪。”

方才那阵仗,比起天子,秦君倒更像太子之父。太医忙道:“微臣岂敢。大君是关心则乱,且臣技艺不精,的确是臣之罪过。”

“孤便不与太医说场面话了,”秦灼坐在椅子里,深吸口气,“太子如今……究竟如何?”

太医抬头觑向萧恒,便道:“幸亏第一副汤药灌得急,护住了脏腑心脉,臣方才再诊,察觉殿下脉象已趋平和。如精心调护,虽不至于痊愈如初,总能享耳顺之福。”

刚说完太子早夭,如今改□□到六十无虞,本该惹人怀疑。但秦灼大喜过望,忙问道:“所言当真?”

太医瞥见萧恒微握两下的手掌,忙俯地大拜道:“千真万确!”

太子受伤,诸侯比天子都着急,天子还跟着瞒伤势。真是前所未闻。

他额头紧贴地毯,被糙毛刮得刺痛,却不敢动弹。半晌后才听秦灼和缓了声音:“我……陛下便将殿下托付与太医了。”

他高声道:“臣必当尽心竭力。”

“孤还有一事要请教太医。”秦灼道,“这畜生是孤亲自豢养,已被驯得极其温良,无孤旨意绝不敢伤人。且太子与其相处日久,十分亲密,说它无故扑杀太子,孤不信。”

太医沉吟片刻,“臣当时也在场……看这白虎发威的确不似寻常,应当是受了刺激。”

萧恒坐在一旁,便问苏合:“昆刀近日都吃了什么?”

苏合道:“如同往常,新鲜生肉罢了。”

萧恒便嘱咐侍人去取它的食盆,又问:“这几日都有谁接近过它,又由何人喂养?”

苏合思索一会,答道:“东宫中人对它都十分畏惧,不敢轻易上前。一直是殿下和妾来喂养,从未假手于人。”

萧恒问:“你不怕虎?”

苏合道:“起初是怕的,只是陪着殿下喂了几日,渐渐就不怕了。”

说话这会,侍人已将食盆取了。脸盆大的一只铜盆,里头还有半块未食尽的牛腿肉。太医细细嗅了,又取针来试,摇头道:“陛下,此物并无药物。”

不是在饮食里。

苏合刚想起什么,忙道:“昆刀还有口气,太医要不要看看?”

萧恒转脸向秦灼,问道:“还救吗?”

那人左手拇指搭在青石虎口上,静了许久后才道,“救吧。”

***

不过一盏茶后,太医再度进帐,李寒也过来探看太子,正沉吟道:“问题或许出在殿下这里。”

秦灼便对苏合说:“将殿下的衣物取来给太医瞧瞧。”

苏合便将一件玄色白蛟的骑装捧来,衣襟已被鲜血浸透,胸口、衣摆亦撕成碎布,十分触目惊心。秦灼当即扭过头去,萧恒便紧紧握住他的手。

太医用镊子夹取衣物,一番察看后问道:“敢问陛下,太子平日起居可用香料?”

“太子年幼,不敢轻易与他佩香。”萧恒眉头一皱,“可有什么古怪?”

太医道:“殿下衣衫上,隐约有抱香子的味道。”

他此语一出,萧恒已然变色。太医对秦灼解释道:“抱香子又称猛虎行,古时捕虎人为了引诱老虎,常以此物和生肉作为引子。此物以气诱,生肉以味诱。虎者见此,如见活食。但殿下衣上只有些许,不仔细辨别难以察觉,似乎是沾染所至。不然只靠这些,应当不至于令猛虎袭击。”

秦灼忽然想起什么,解下.身上香囊递给他看,“孤带太子骑过马,是不是这个的缘故?”

太医接过察看,摇头道:“大君这只香囊并未被动手脚。”

“既有了头绪,一切就能入手了。”萧恒冷声道,“传我的令旨,依次盘查百官,尤其查看各位都熏了什么香。”

李寒当即领旨告退。萧恒冲太医打了个眼色,便立起身,轻轻按了按秦灼肩头,温声道:“我出去看一眼,你陪陪阿玠。”

秦灼没什么反应,只看着榻上点了点头。萧恒刚要出去,忽听秦灼说:“近了身,就该考虑里头人了。”

他怀疑萧玠身边有内鬼。

萧恒便道:“东宫那边,我找人去围。”

秦灼站起来,眼里有了一点光辉。

“我亲自去。”他说。

萧恒与他对视一会,颔首道:“你是龙武卫大将军,除龙武之外,太子六率全部由你调动。不放心别人,就带子元他们去。”

秦灼面无表情,撩袍跪倒,一个头叩在地上,“臣谢陛下!”

太医看看萧恒,又看看他,还真弄不明白了。

***

既如此,秦灼便领天子卫队封闭宫禁、严查东宫。萧恒目送他出了上林,方问太医道:“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太医连忙跪地,叩首道:“请陛下恕臣欺君之罪!臣便是华佗再世,六十之寿,怕也……无望。”

萧恒道:“你直言便是。”

“殿下原本便有喘疾,如今数症并发,需得悉心养护。诸多事项,臣会列一张单子给陛下。”太医躬身道,“臣才薄技粗,如按此调养,可保至成人无虞。”

成人。二十岁。

十六年。

太医许久没听见萧恒吩咐,大胆抬头看他,不由大惊。

萧恒额角青筋暴起,呼吸难闻。可怕的是,他双眼血丝渐作青黑,一双瞳仁竟略微发红。

这是心智淆乱或毒发的前兆。

太医忙去扣他的手腕,却被当即拂开。他眼见天子扳下一只黄铜带钩,啪嗒擘作两半,倒了两粒黑丸合在口中生吞下去。

过了片刻,方听天子平复了气息:“我儿还要拜托太医多多照料。”

“臣必倾尽所能医治殿下,”太医斟酌了一会,道,“陛下……还是要珍重圣躬,切莫讳疾忌医啊。”

萧恒突然转头看他。他甫一对视,双眼便似被鹰喙一钩,忙要跪倒,“臣失言,陛下恕罪!”

“太医直言,何罪之有。”萧恒搀他起来,平淡道,“但你什么都没看见,对吗?”

太医连连颔首,“陛下说的是,臣什么都没看见。”

***

李寒雷霆手段,不过申时,香料便查出眉目。

他奉上一只香囊,道:“这是左补阙杨峥贴身之物,其中正有一味抱香子。而且他曾佩戴这只香囊接近太子。”

温国杨氏。

萧恒握了那只香囊在手,问道:“渡白以为如何?”

“温国公虽处事圆滑,倒不像动用这种下作法子的人,”李寒略微皱眉,“但前一段百官建言立后,推举的正是其女。以臣愚见,切不可草草定罪,但要先行看守杨韬父子,封闭杨府。臣会继续详查,同时,也要等候大君消息。”

萧恒点点头,摸了摸萧玠额头,道:“命左卫前去暂封杨府,但凡强力闯门者,以谋逆论处。一会看看玉清头痛好了没有,要是能下来地,叫他进宫去,帮他阿耶扶一把。”

注:

“生我死我”,这里的意思是“为我生、为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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