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想不到萧玠竟会扑上来挡这一杖,吓得众人跪了满院。
竹杖被丢在地上,执杖人连连叩头,抖若筛糠,“奴婢万死,请殿下降罪!”
萧玠并没有立刻应声。
他也没有立刻从沈娑婆背上起来。
这时,只有沈娑婆能察觉他的颤抖。萧玠湿热的气息洒在他后颈,沈娑婆有一瞬以为是喷了一口血。
沈娑婆喃喃叫他:“殿下。”
皇太子素来身体孱弱,一场风寒就是一次大病,误挨这一杖能成什么样何仙丘想都不敢想,手忙脚乱要去搀扶时,萧玠已双手撑住凳角,从沈娑婆身上掀下来。
他仍掩口咳着,脸色白得吓人,声音却仍平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我的板子,就是打陛下的板子。你们说,罪当如何?”
何仙丘扑通跪在地上,俯身叫道:“殿下!”
萧玠笑了笑:“我想同判官换个人。”
何仙丘埋在地上,半晌问道:“殿下……何故偏私至此?”
萧玠嘴唇一动,沈娑婆已从长凳上翻下来,躬身跪到他面前,额头抵在地上,“今天是殿下请神像的日子,臣实罪孽,以血污神灵之前。臣叩谢殿下好生之德。”
他又转身看向何仙丘,身子撑在地上,摇摇欲坠,“判官放心,我从今搬去巷北,不会再碍大伙的眼。”
萧玠还要说话,沈娑婆已拉住他袍摆,气息奄奄:“望殿下……成全。”
萧玠要弯腰扶他,沈娑婆已经歪身昏倒过去。萧玠力气也将耗尽,竟也一下子倒在地上。
阿子赶到门前,正好瞧见这一幕,三魂七魄吓去一半,带着哭腔喊道:“殿下怎么了?这……背上怎么有血?”
在他搀扶下,萧玠重新站起来,“不妨事,我自己没瞧好路,叫门打了一下。你叫个人,把沈犯抬去巷北,找个干净厢房安置下。这事结了。何判官,你觉得成吗?”
眼前,沈娑婆倒在地上,血迹洇染唇缝,气若游丝。
何仙丘低声拜道:“殿下,英明。”
***
我醒来时先在床边看见一个模糊人影,当即打了个哆嗦。那人察觉,忙问道:“冷?”
视线渐渐清晰,我才看清床边坐着的竟是萧玠,一时不知道讲什么话,只得叫道:“殿下。”
萧玠已更换一件大袖素衫,想必也上过药。他从内侍阿子手中接过药碗,轻轻搅了搅,手腕一低,我便要去接。
他见我这动作一怔,笑一笑说:“这是我的,你的还煎着。”
我多少有些讪讪,从榻上撑起半个身子,发现这并不是乐者们合住的厢房,设施简单,也不是萧玠的住处。
萧玠解释道:“按你的意思,我从巷北给你找了间屋子。你先住。”
教坊乐署位于行宫东部,宫中宴乐更是靠南,北边便是极其荒凉的所在,若拿大梁宫禁比拟,则于冷宫无异。
萧玠脸上除却羞愧,竟有很深的负罪之意。我瞧见他的腕部,那串铜钱已系在他手上。
我说:“还好找到了。”
萧玠表情微怔,我笑道:“听说这是殿下自幼佩戴之物,想必很是珍贵。”
萧玠抬起手,抚摸那根有些抽丝的红线,“是,这是我……生身之人戴给我的。”
我看着他这动作,说:“她很爱重殿下。”
萧玠笑了:“沈郎也信父母必爱子的话吗?”
我笑道:“臣更信儿女都是债。”
萧玠又笑一笑,小口喝药。他的确是从药罐子里泡大的人,身上那股药草气已经成为他身份象征的一部分。等他放下药碗,终于问了我一直等待的问题,但又和我想象中不尽相同。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帮我。
他断然道:“那天给我递衣裳的人,是你。”
他这么聪明,想必知道我瞧见了什么事。我也不否认,只说:“殿下明察秋毫。”
萧玠捏紧药碗,问我:“你何故到芙蓉池子那边去的?”
我道:“当夜领了殿下的赏赐,转了会园子,回来正撞见那两位娘子往这边来……夜已深了,这几日到底有贼,本想上去提醒一句。”
萧玠应一声。
我问:“殿下不怕我编话搪塞吗?”
萧玠看过来,“你当夜便帮我一次,如今又施以援手……但我的确要问。沈郎,你自称是臣。”
“是。”
“那你身有阶品,品级也不会很低。”
我谦卑道:“殿下抬举,区区六品。”
“这个年纪做到六品,往后前途大好。”
“殿下并没问过臣的年纪。”
萧玠倒不恼,顺着我的话,声音仍温温和和:“那沈郎年齿如何?”
我道:“臣斗胆,虚长殿下一岁。”
萧玠替我掖了掖被子,道:“十六岁,那该是教坊心知的下一任班头了。沈郎,你我之前素未谋面,你何故自惹污水,这么不计代价地维护我?”
我笑道:“殿下是全然不知自己有多贵重吗?臣若能得殿下的青眼,岂非一步登天?”
萧玠点点头,“你倒坦诚。”
我诚恳道:“攀龙附凤,人之常情。臣总不至于专门等着殿下落难,好做个从天而降的英雄吧。”
说到这里,阿子已垂首又捧一碗汤药来。萧玠接在手里,向我递过来,“这次是你的药了。”
我接在手中徐徐饮尽,至放下药碗,萧玠的目光仍未从我身上移开。
我问道:“按律,要怎么处置臣?”
萧玠道:“教坊除籍,终身不得入。”
我沉默一会,他也没说话,室内听不到丝毫呼吸声。我缓慢眨动眼睛,笑道:“那把琵琶,臣还能摸摸它吗?”
萧玠顺着我的目光看到壁上的琵琶。
萧玠说:“是烧槽。”
我点头,“是。”
他起身走过去,将琵琶摘下来递给我,说:“这琵琶很有年岁。”
我道:“是,比臣的年纪还要大一些。”
萧玠说:“你很珍爱它。”
我只是不语。
我手指抚弦时突然感觉像抚摸情人,她与我素未谋面又与我血脉相连。她脸颊绽放的美圣洁而邪恶,如同端庄又靡靡的琵琶之音。我强忍这心中爱恨交织的情意,凝视我这位相伴数年的怨侣。接着,我将她抱在怀里,对萧玠微微躬身,道:“臣僭越了。”
在萧玠注视里我抚动琵琶弦。
由于杖伤的确难忍,我只是拢弦便出了一身冷汗。说实话,我并不能回忆起当时具体的演奏情景。不要指望一个受伤的人弹出什么妙绝曲子,或许有错音,或许也不连贯。我弹得大汗淋漓又酣畅淋漓。有火苗从我咽喉里蹿腾出来,那种炙热的作呕感让我担心下一口吐出的是血。我把血咽下去,它倒流回血管从轮转的指尖流出来。那一瞬间我感觉无比痛快。我在跟一把琵琶欢爱,但流出处子之血的是我。她扮演着几千年来男权的丈夫,而我才是那个做妻子的女人。我被玩弄被压榨被吸干一切,也被爱。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会抚摸她的身体拥抱她还是扼住她的脖颈摔断她。我想那一刻或许是我这一生中最爱她的一刻,即将失去之时,一切怨恨被洗刷殆尽,只有爱慕充斥满心。
琵琶嗓子哑了。
我停下来,不住喘息。
我看向萧玠,那个**之情的旁观者。
萧玠泪流满面。
我愕然,叫他:“殿下。”
萧玠抬袖揾了揾脸,放下袖子,声音依旧温和。他轻轻问道:“我能看看吗?”
我将琵琶递给他。他搂抱婴儿一样接过她,手指拂过她脸颊时,生起一股久别重逢的战栗。
他看着我的脸,不容置疑地说:“你说你那夜转过园子。”
我点头,“是。”
他声音微紧,“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想了想,道:“臣遇到了一把很好的琵琶。”
萧玠缄默片刻后,身体渐渐萎缩了。许久,他才说出一句:“是我连累你。”
我说:“是臣求仁得仁。”
萧玠连连摇头,“沈郎,我也是学琵琶的,你究竟是什么天赋我一清二楚……是我毁了你。”
明明是我弹不了琵琶了,他竟比我还要难过。
我叹道:“殿下。”又宽慰他:“其实臣不那么爱琵琶的。”
萧玠的身子完全低下去,像一个慢放的叩首。我心中轻轻一颤,我的手先于我的意识抬起,移向他的后背。
我到底没能将手落下去。
在我要收回手掌时,萧玠撑起身子,双手握紧住我。
他身体依旧低伏,看向我时居然成一个仰望的姿势。萧玠立下他一生中对我的第一个誓言:
“我一定叫你再弹琵琶。我一定叫你光明正大地回教坊司去。我不敢叫你宽宥我,但……你信我。”
他说。
***
萧玠回到自己住处后,脸上才浮现忍痛的表情。他将外衣脱下,衣衫离背时倒吸一口凉气,听见隔壁厢房有动静,又有脚步声走来,便道:“你帮我涂药吧,我够不着。”
那人从架子上匀开药膏,上手揉在他伤痕上。
不是阿子。
萧玠浑身一颤,低低叫:“……陛下。”又道:“前朝政务繁忙,陛下回宫吧,臣一切都好的。”
萧恒将他的肩扳正,继续按揉,只问:“疼吗?”
萧玠低下脸,“不疼。”
直至上药结束,二人再无一言。萧玠只觉他手冷,想问他的身体,却嘴巴发涩,如何也开不了口。
还是萧恒先问:“钱戴好了吗?”
萧玠一愣,低低应一声。
萧恒道:“别再掉了。”
萧玠脊背颤动起来。
萧恒叫他:“阿玠。”
他停顿片刻,讲的却是另一件事,“宜春院那边已经报给我,今日审问沈犯时是个什么情形。沈娑婆不只盗窃,还窥探芙蓉汤池。”
萧玠哑声说:“他没有。”
萧恒没有非常意外,继续道:“那他冤枉。”
萧玠喃喃道:“是。”
萧恒看了他一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参与了这件事,是不是?”
萧玠头皮一麻,双唇微微发抖。
萧恒静静注目他,脸上瞧不出喜怒,只道:“萧玠,你看着我。”
萧玠抬头看他。
萧恒问:“是不是。”
两行泪在萧玠眼中滚落。
他双手捂住脸颊,两肩轻轻抖动,连声道:“你别问我了……我求求你,你别问我、别问我了……”
他哽咽不多时就大声呛咳起来,萧恒忙给他抚背,边往外喊道:“快!清肺丸和热汤,还有他匣子里的枇杷膏,快拿进来!”又低声道:“阿玠,阿玠你用鼻子,用鼻子呼吸,别用嗓子。”
萧恒两条臂膀将他环在怀里,这居然是二人这些年里最近的距离。像个拥抱。他和萧恒的拥抱要是八岁往前的事。
萧玠咳得更厉害了。
阿子闻声赶来,忙将药物热水递上去,萧恒合掌喂给他,又端碗抵在他唇边,萧玠只觉整只碗都在啰嗦。
等萧玠吃完药,萧恒仍替他抚背顺气。萧玠垂着脸,片刻才问出声:“陛下要亲鞫此案吗?”
萧恒问:“你想要我再查吗?”
他顿一顿,道:“阿玠,你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讲。”
什么话都可以吗?
萧玠嘴唇蠕动,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秋童几乎是扑进门里,跪在他脚边叫道:“陛下,北边刚传回来的消息,杨刺史进京路上突遇山洪,已经殉职了!”
注:
本题“祸患常从巧处生”,出自宋陆游《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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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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