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萧玠对杨峥的第一印象,是郑绥的舅舅。缓一缓才想起,他自请外放出京,正是在李寒离世之年。

彼时朝局动荡,萧玠年纪尚小。但他多少晓得,在裴兰桥李寒相继离世后,萧恒身边的重臣缺然。杨峥倘若留在朝中,未必不能一步登天。

但杨峥要离开,萧恒也没有阻拦。

更多的事情萧玠就不那么清楚,只依约知道杨峥一直与萧恒书信往来,而萧恒这些年陆续颁布的新令,有不少出自杨峥手笔。

在外的杨峥,就是萧恒十年一磨的剑锋。

杨峥讣闻传来后,萧恒就匆匆离开行宫。萧玠一个人从榻边坐着,太阳的影子从他脸上推移到膝头。

不知坐了多久,外头突然有人叫一声:“殿下!”

利落脆生,显然不是服侍之人。

萧玠忙站起来迎上去,“你家里怎么样,杨夫人还好?老国公知道了吗?”

来的是个穿石青褂子戴襆头的男孩子,腰间所戴的络子是杨茗亲手所打,和郑绥的正是一对。他脸蛋通红,奇怪道:“知道什么?”

看样是不知道。

他襆头垂脚跑得绕上颈子,萧玠给他整理好,只说:“你大哥回来一趟。”

一听郑绥来过,他二弟郑缚的双眼一亮,又疑惑道:“大哥不是去北边了吗,这才走了几天?”又奇怪道:“他回来了,干嘛还支使我来找你?”

萧玠一愣,“他叫你来找我?”

郑缚道:“可不是,刚收到大哥一封信,叫我找找还有没有枇杷膏子,有空给殿下送来。哎,估计是大哥偷跑回来的事给我娘知道了,家里直接乱成一团。我娘不叫我添乱,我就来给大哥跑差事了。”

他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只青瓷小罐递去,萧玠打开,清甜之气扑鼻。

郑缚自己搬了个胡床坐,说:“膏子是自己蒸的。说起来我还真是佩服他,他在家又要念书又要练刀又要学兵法还要进宫陪你点卯应酬,忙得像个陀螺转,居然还能抽出功夫来捣鼓这些东西。不过我找了很找,果真只有这一罐了。殿下,你俭省些吃啊,吃了这罐不知还有没有下一罐了。”

郑绥领兵在外,最忌讳未来之事。萧玠听得这话,心里立即咚地一下,问:“什么意思?”

郑缚啊一声道:“我大哥不是要下聘了吗?等娶了嫂子,肯定得捣鼓胭脂水粉去了。”

萧玠浑身一僵,“下聘?”

“是,听我娘说是我爹递的折子,陛下一高兴还赐了两匹连波锦呢。两匹连波锦哎,在前朝也是千金难求,我多久没从赏赐里见过这种稀奇货了。上次陛下的赏赐还是一篮葵菜,我爹先供了我爷爷太爷爷才叫人做了吃,吃之前还带着全家人沐浴熏香。不过殿下,陛下的手艺是真可以,谷子是真香……”

他絮絮说了一会,萧玠也听完,又问:“是哪家的娘子?”

郑缚道:“听说是崔家的一个阿姊,似乎我外祖那边的一位姑奶就嫁到了崔氏,多少有点沾亲带故的。连我舅父知道了都高兴得不行,给娘写信,派人送了好些东西回来,箱子就有几大口,说总归亲上加亲嘛。”

萧玠笑道:“是,有亲故,总比硬指的好。”

他说完便无话再说,郑缚又是静不了的年纪,一会便道:“殿下,想吃糕。”

萧玠笑一笑:“自己拿吧。”

郑缚找了一圈,又重新从胡床上坐下,“没找着。”

萧玠便拧上那只枇杷膏,从食匣里翻出糕点给他。

等郑缚快吃了一半,突然听萧玠道:“你大哥比我还要小些。”

“是,小一岁。”郑绥道,“但大哥从小体格就好,殿下你身骨又弱,你们站一起,说大哥长一岁我都信。”

萧玠问:“他比我还要小,怎么这么早就下聘?”

郑缚笑起来:“敢情殿下琢磨这事呢。我还是听娘说,像她和爹成亲这样晚的在京中还是少数,一般十五六就得拜堂了。这媳妇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还得相看商议走礼数,来来往往一堆规矩,算起来怎么都得有好几年。只是大哥娶妻怎么能和殿下选妃来比,皇太子妃殿下是殿下的正妻,以后的国母娘娘,当然不能马虎。”

萧玠声音很轻:“正妻,一定要娶吗?”

郑缚理所应当道:“这不当然吗,要是两个人真看对眼,哪能连个正大光明的名分都舍不得给,那明显没往心上放啊。不给名分不就是个妾——虽则我爹没有妾——但我听说那些妾室女都很可怜的,主君爱看一眼多看一眼,厌烦了直接扫地出门的大有人在。虽然她们的孩子是一般长大,但真继承家业就排不上号了,到底是庶孽之子……”

萧玠点点头,神色似乎没有变化。郑缚这碗口大的心眼突然一抖。

太子是今上独子,今上又待其如珠似宝,宝到不刻意去想都很难记起,太子并非嫡出。

他忙站起来,又扑通跪下,“我……臣万死,臣没那个意思。殿下怎么能跟他们比……再说,陛下也没有正妻啊!”

萧玠道:“有的,每年陛下都要领我去阳陵,给恭让皇后磕头。”

郑缚急得满头大汗,萧玠已嗤地笑起,伸手拉他起来,“好啦,不吓你了。你若因为出言不逊在我这里获罪,只怕脑袋都掉了一百回了。不为你,还有你大哥。”

糕碟被打翻在地,萧玠便把没有很碎的糕捡回碟中。郑缚在家一向不管这些,更不知道掉地上的吃食还有什么用,只说:“陛下和殿下的生母……感情一定很好的。”

萧玠笑道:“我不知道的事,你却知道了。”

他也不要郑缚解释,说:“好了,你这青鸟任务已成,自回蓬山去吧。等下聘之日,我也叫人送些东西。多少和你大哥同窗一场的。”

萧玠虽仍笑,脸上的疲惫之色却一清二楚。郑缚自觉惹祸,忙不迭领命跑了。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禁,萧玠才从站起来,将糕点表层的酥皮捻掉,拾起半块碎糕,慢慢地嚼。

直到黄昏,萧玠再未有任何吩咐,却一个人将半碟糕吃完了。他心思深,阿子瞧不出喜怒,听见萧玠低低咳嗽才如梦初醒,忙将煎好的药端进来。

阿子所知悉的皇太子的生活,就是吃药、吃药、无休止地吃药,以及皇帝跨不进门槛来的那只脚。他旁观这对天家父子,他们似乎是无数因妻子和母亲缺失而衍生出的家庭变式,他们的痛苦是不能亲昵相对,又不能冷漠以待。

在大梁宫中,占据太子生母和皇帝前妻位置的那个人一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这似乎是每代先帝对下任新皇帝送出的祝福。这种模式在两代之前的肃帝后宫中也曾出现,那时候被避而不谈的王妃贺氏,正是怀帝的生母和肃帝的前妻。仔细想来,现任梁天子的情感齿轮的确是以梁怀帝退位为节点,从与另一半的啮合变成磨耗。身份转换后,曾经的助力变成阻力,曾经这份感情建立得多艰难,真正切割就有多艰难。

阿子对皇帝前妻有些好奇,全因为他意识到,萧玠正是“她”与皇帝爱情的遗迹。每当清晨或傍晚,寂静人稀之时,光影变幻之际,皇太子脸上异于皇帝的部分焕发出类似神灵和幽灵的勃勃生机。他乌黑的头发从冠中解放,像最好的绸缎披垂在肩。自然的光线透入雕窗,将他整日病态的脸颊涂抹上健康的浅红。他类似于皇帝的五官轮廓被柔和成更接近另一个人的秾丽容貌,那是不属于太子不属于萧氏甚至不属于北方的美。萧玠如果此时揽镜自照,很可能会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而皇帝也是在这时来到东宫。

阿子当时守在门前看药炉,先于太子看到皇帝。皇帝临近门槛时抬脚,却在下一刻骤然僵住。他看到皇帝眼中绽放一种无与伦比的少年人光彩,他像身临一种仙遇的惊喜和一场旧梦的重温。

太阳渐落,日影从太子脸上渐渐推移,那不属于他的艳丽容光从他脸上剥离,重新露出近似皇帝的冰冷面孔。阿子看到皇帝炽热的目光平静下去,哪怕是他和太子对视的一瞬。太阳从一种审慎的角度洒下余晖,这一双父子相对无言,又宛如同时浸泡在太子出生时的满床鲜血里。阿子注意到,西天苍白南天血红,太阳不落西方落南方。这种本该奇怪的天象在奉皇七年的深秋之后见怪不怪,在阿子记忆里,这似乎还成为南方一个诸侯国度宣布独立的吉祥征兆。它的独立宣言昭告天下之际,残阳蜷于南山,像经历分娩前最后一次宫缩。

三天后,又一个太阳落山之际,皇帝重新回到行宫。他没有谈及杨峥之死所引起的轩然大波,甚至没有去见萧玠,而是去做三天前被打断的一件事。

阿子回报萧玠,陛下回来了,陛下要亲鞫芙蓉汤池一案。

萧恒亲鞫,他真正想遮掩的私隐将无处遁形。

他问阿子:“陛下提了沈娑婆?”

阿子道:“没有。陛下先把所有人聚在一块,简单筛掉一部分,再一个一个亲自查问。”

萧玠问:“现在到了哪里?”

阿子想了想,“奴婢来回报时,正到那位检举的忆奴娘子。她似乎是最后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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