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后半夜停了,山林浮起一层薄雾,像一匹刚漂洗过的粗布,裹着一百零五人的脚步。没人说话,鞋底踏在湿泥上,“咕唧——咕唧——”,节奏比先前更沉,却更稳——老铳的红绸被面已经埋进泥里,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它仍在背后猎猎作响,像一条不肯降下的旗。
钟世铭走在最前,竹杖横咬在嘴里,杖头系着一段新割的棕绳——昨夜雨里,他把老铳攥枪的那只手掰开,取下了驳壳枪,却把棕绳留在那只已经僵硬的手掌里,绕了三圈,再系死。绳头现在系在竹杖上,随步伐晃动,像一条沉默的钟摆,每摆一次,就把“别停”两个字敲进持杖人的骨头。
天亮前,队伍抵达苏南地界的第一道山脊——界牌岭。岭上有一条古驿道,石板上留着旧年车辙,辙里积着雨水,映出灰白的天。驿道尽头,是一座被遗弃的关卡:两根木柱歪斜,横梁上“苏皖界”三字剥落,只剩“界”字下半截,像被刀砍断的脖子。
关卡后三十步,密林里藏着新四军苏南指挥部的联络点——一座倒塌的山神庙,庙后有一口枯井,井壁嵌着铜铃,铃上系红绳,铃响即有人来接应。钟世铭在驿道口停住,把竹杖往石缝里一插,绳头随风晃,像替谁招魂。他抬手,示意队伍隐蔽,自己带辛明哲、郑大川摸向山神庙。
庙门塌了半边,门槛上积着鸟粪和落叶。辛明哲贴墙根,手指屈两下——安全。三人进庙,井口黑黢黢,像一张等人往下跳的嘴。郑大川探身,抓住红绳,轻轻一扯——
“叮——”
铜铃声音不大,却脆,像一根银针扔进静水,波纹瞬间荡开。不到半炷香,林子里传来三声斑鸠叫,短促。辛明哲回两声,斑鸠声止,脚步声近。一个穿青布短衫的中年汉子从林里钻出,头戴斗笠,脚蹬草鞋,背上一支汉阳造,枪托用旧布缠得密密实实。他斗笠沿压得很低,只露出半截鼻梁和一张薄唇,唇角天生下弯,像随时在叹气。
“新四军先遣支队,钟世铭。”钟世铭自报家门,声音压得低,却稳。
汉子没回礼,只抬手,斗笠沿往上推了一寸,露出两道深到眉骨的疤痕,疤痕交错,像一把交叉的剑。他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钟世铭手里的竹杖——杖头系着的棕绳还在滴水,雨水混着泥,颜色发暗。
“苏南指挥部,交通员,老邱。”汉子声音哑,像被火燎过,“你们迟了两天。”
钟世铭没解释,只把背上的包袱解下,递过去——包袱里是郎桥缴获的日军地图、呈坎弹药清单、郎桥断桥草图,还有那张一直贴胸的旧报纸,报纸边缘已被体温焐得发毛,却仍在。
老邱接过,手指在报纸“南京”二字上停了一秒,唇角下弯的弧度更深了。他把包袱往怀里一塞,抬头,目光穿过庙门,落在驿道外那片雾林——那里,一百零五人正隐蔽在湿泥里,像一群沉默的狼。
“跟我走。”老邱转身,脚步轻得像猫,却一步一停,像在数落叶。队伍随后,保持距离,没人说话,只有鞋底踏断枯枝的脆响,偶尔惊起一只山雀,扑棱棱掠过头顶,消失在更密的雾里。
行至半山腰,雾忽然散了,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梯田嵌在山腹,稻子已割,田里灌着冬水,水面映出灰白的天,像一面面碎镜。田埂尽头,是一座半废弃的村落——屋顶塌了半边,墙却还在,墙上用石灰刷着一行大字:
“剿共灭匪,建国救民”
字已剥落,只剩“共”“救”两字清晰,像被谁刻意留下,在冬水里映出歪斜的倒影。
老邱在村口停住,抬手,指向村后一座祠堂——祠堂屋脊塌了,瓦片散落,像被巨手撕开的鱼腹。祠堂前,却新搭了一座木台,台上悬着一盏汽灯,灯罩擦得锃亮,火苗被风吹得歪向一边,像随时会灭,却始终不灭。灯下,摆着一张长案,案上铺着地图,图角用两颗手雷压住,手雷漆皮剥落,露出灰白的铁,像两颗裸露的牙。
“指挥部就在祠堂地窖。”老邱声音低,“但你们先得上台——交履历,缴枪,换编号。”
郑大川金牙一咬,低声嘟囔:“老子打郎桥时,都没交过枪……”
钟世铭抬手,止住他。他转身,对队伍道:
“按规矩来,枪上交,人上台。”
战士们依次走上木台,把枪放在长案一侧,枪机大张,保险卡一半,像一排被驯服的兽。老邱站在案后,手里拿着一截白粉笔,每放一支枪,他就在枪托上写一个编号——从“001”开始,一笔一划,像给每只兽刺上烙印。
轮到钟世铭,他把驳壳枪放在案上,枪机已卸,弹匣已空,只剩枪管里一发未发的子弹——那是老铳生前压的最后一颗,他留到现在。老邱拿起枪,手指在枪托上一顿,粉笔却迟迟没落。他抬头,目光落在钟世铭左手——那只手还攥着竹杖,杖头系着棕绳,绳上沾着泥和血,颜色发暗。
“枪可缴,绳不缴。”钟世铭声音低,却稳,“绳是死人给的,我要带到死。”
老邱没说话,只把粉笔在枪托上轻轻一点,写下“000”,然后抬头,唇角下弯的弧度更深了:
“000,指挥员专用,不缴。”
他把枪推回钟世铭面前,自己却转身,从案下抽出一条新的红绸被面——绸面鲜红,像一刀刚割开的肉,在汽灯下泛着湿光。他把被面铺在长案另一侧,抬头,目光扫过台上每一个人,声音哑,却字字清晰:
“旧绳系旧魂,新绸盖新人。从今夜起,你们就是苏南指挥部直属先遣支队——编号从001到105,活着的人,自己记住;死了的人,绸面记住。”
风忽然大了,吹得汽灯摇晃,灯影在祠堂墙上乱晃,像一群无声跳跃的鬼。钟世铭站在灯影里,左手攥竹杖,右手攥枪,红绸被面在他脚下猎猎作响,像一面尚未升起的旗。
他抬头,望向更北的夜空——那里,群山如墨,星子稀疏,像谁在黑布上撒了一把盐,却撒得稀稀拉拉。他知道,盐会化,星会灭,但那条被血染红的行军路,还得继续向北,向北,再向北。
身后,一百零五人依次下台,脚步比先前更沉,却更稳。没有人回头,也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底踏断枯枝的脆响,像一串被夜风拉长的省略号,默默跟在红绸被面后头,一步,一步,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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