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红绸血簿

编号“000”的驳壳枪在钟世铭腰后焐出体温,红绸被面却躺在长案上,冷得像一块新凿的碑。老邱把白粉笔往耳后一夹,抬手“啪”地合上祠堂破门,灰尘簌簌落在地图角,盖住“郎桥”二字,也盖住呈坎的焦痕。

“先遣支队,跟我下地窖。”他声音闷在胸腔,像被火燎过的风。

地窖入口藏在祠堂神龛后,掀开通风砖,一股阴冷霉气扑面——徽商藏茶的旧地,如今改成苏南指挥部的临时作战室。四壁青砖,顶嵌木板,板上还留着当年茶商题写的“屯溪毛峰”四字,墨迹被潮气浸得模糊,像随时会滴下黑水。

一盏汽灯吊在梁下,灯罩擦得锃亮,火苗被地窖外的山风吸得东倒西歪。灯下,一张八仙桌,桌角用两颗手雷压着一叠花名册——册子封面写着“红绸血簿”,墨迹未干,红得发黑。

老邱把红绸被面铺在桌上,绸面中央,用白线缝出一方空白,像一块尚未填名的墓碑。他抬眼,目光扫过陆续走进地窖的先遣队员——每人额头都沾着夜露,却没人抬手去擦。

“活着的,自己写;死了的,别人写。”老邱抬手,把一支钢笔拍在绸面旁,“写小名,写大名,写外号,都行——只写一次,不许改。”

钟世铭第一个走上前。他左手攥竹杖,右手攥枪,枪柄还沾着郎桥断石的黑灰。他把枪放在桌沿,竹杖横放枪上,像给某个看不见的人行礼。然后提笔,在红绸左上角写下第一行:

000 钟世铭江西赣南老铳的绳

墨迹晕开,像一条细小的血痕。写完,他把笔递给身后的郑大川。郑大川金牙咬得咯吱响,提笔却顿住——他想起老铳缺耳在火光里颤动的模样,想起郎桥断石下那半只焦手。最终,他一笔一划写下:

001 郑大川 胶东 老铳的饼

笔尖戳破绸面,发出轻微的“扑”声,像一声闷在喉咙里的叹息。顾清和第三个走上前。她手指还沾着夜里的血,却洗得极净,指甲缝泛白。她提笔,字迹娟秀,却力透绸背:

002 顾清和江南老铳的布

写到“布”字,她笔尖微顿,一滴水珠落在绸上——不知是汗是泪,瞬间被红绸吸得无影无踪。

战士们依次上前。大多数人不会写整名,只写小名或外号:

003 石头牯赣南

004 李老河襄阳

005 赵石头赣南(划掉,重写:005 赵石头郎桥河)

006 小苏州吴县

……

每写一行,老邱就在旁用白粉笔在墙上画一道“正”字。墙是青砖,粉笔线灰白,像一道道未愈合的疤。

写到编号105时,笔停住——105是队伍里最小的兵,十六岁,大家叫他“火生”,他右手被郎桥弹片削去两根手指,用左手写字,墨迹抖得像风里的芦苇。他写完,抬头看钟世铭,声音轻却亮:

“政委,我要是死了,能把名写在最上面吗?——我想离老铳哥近点。”

钟世铭没说话,只抬手,把他写的那行移到000与001之间,紧挨着“老铳的绳”。火生咧嘴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像某种小兽终于找到窝。

名写毕,老邱收起钢笔,从案下捧出一只小小铁盒——盒里,是昨夜才刻好的木质印章,印面刻着“先遣”二字,刀口粗犷,像用刺刀随手划的。他蘸了红印泥,在绸面右下角重重盖下:

先遣

红印泥新鲜,油亮,像一刀新剖的肉。盖完,他把铁盒推给钟世铭:

“支队章,你掌。日后调动、收编、领饷,凭印认人,凭人认血。”

钟世铭接过,手指在“先遣”二字上摩挲,像摸一块粗糙的石头。他抬头,目光穿过汽灯,落在地窖最暗的角落——那里,堆着几副空担架,担架绳崭新,红绸被面却已不见,只剩一块剪下的三角,缝在000号枪柄上,像一块未愈的痂。

“血簿成册,活一天,写一天。”老邱声音低,却字字砸进青砖,“明天起,每阵亡一人,绸面添一行;每收编一人,绸面添一行。直到红绸写满,或者我们死光。”

他抬手,把汽灯往下一压,火苗“噗”地低伏,灯影在墙上乱晃,像一群无声跳跃的鬼。红绸被面在灯下泛着湿光,像一面尚未升起的旗,又像一块刚刚揭开的伤口。

钟世铭站在灯下,左手攥竹杖,右手攥枪,杖头棕绳还在滴水——雨水混着夜露,颜色发暗。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稳:

“点名——先遣支队,实到一百零五人,缺席一人,去者不归。”

“到!”众人齐应,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背刮过岩石,钝而沉。

点名毕,老邱吹熄汽灯。地窖瞬间黑透,只剩红绸被面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像一块被血浸透的骨,又像一盏尚未熄灭的灯。风从通风砖缝钻进来,吹得绸面轻轻颤动,发出极轻的“猎猎”声,像替谁敲了一下活的鼓点。

钟世铭转身,把竹杖往地上一顿,杖头棕绳在黑暗里晃了晃,像替某个看不见的人,应了一声: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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