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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都御史府。

书房内静得落根针都能听到，偶尔传出姬夫人抑制不住地抽泣，许老太爷面色沉凝，捋着长须一言不发。

姬发垂眼坐在下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

老爷子瞅了他一眼，冷不丁发问：“你们姬氏是什么意思？”

这尊静默的雕像才活过来，轻声道，“纵是九五之尊，也没有偷夺人子的道理。”

老太爷不喜不怒，“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姬发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垂下目光，语气平静，“若为社稷，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若为私心，只能落得愚忠二字。”

“那又如何，天下究竟姓韩，难道还能因私怨令江山易姓吗！”

许老太爷一生方正，堪为人臣之楷模，否则也不会数次出任科举主考，天下举子的座师可不是谁都能凭一把年纪就当上的。

这样一位誉满朝野的阁老，绝不可能晚节不保，支持世家谋反——姬发从没打过这个主意。

他不慌不忙行了一礼，“外祖父，您是清流魁首，世家万不敢做出此等令天下人口诛笔伐之事。”

许老太爷冷哼一声，“你们这些世家也知道改朝换代为人所不齿？”

“父亲……”姬夫人拭着泪唤道，“您是人臣，可难道不是人父吗！我当年在夫家过得多么艰难，拼着命才生下一对幼子，却离散二十载！您也心疼心疼女儿罢！”

“你糊涂！”许老太爷一拍桌子，“今上纵有千般不是，那也是天子！”

姬夫人红着眼眶还欲再言，被姬发安抚地拍了拍打断，他对着满面怒容的许老太爷说道，“外祖父不必动怒，姬氏绝无半点反心，天下终究是韩氏的天下。”

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丝毫波澜起伏，眼神真挚地望向老太爷，才令老人敛去怒容，听他接着讲：“可韩氏那么多儿郎，还是让更贤明的来坐龙椅吧。”

面容俊秀的青年唇角掀起一点笑意，“外祖父冷眼瞧着，东宫如何？”

*

缇骑司。

城南失火牵连出的鞑子入城一事还未平息，缇骑司上下仍在查与之交手的另一伙人是谁——多半是查不出来了。

徐晋绕过来来往往奔忙的缇骑，钻进陆微寻的书房。

“哟，说曹操曹操到啊。”陆微寻放下手里的卷宗看过来，“方才还念叨你呢。”

徐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拍在他桌上，才问：“念叨我？”

陆微寻扫了眼空白的信封，一边拆开一边冲他笑道，“念叨你许久不来，怪教人想念的。”

他抽出信纸，几眼看完上面的内容，顺手扔到火盆里烧了，“我说你那便宜主子是打量着缇骑好用么，使唤起我来忒顺手了，他可还没登基呢。”

陆微寻说着伸手把徐晋扯过来，端详他毫无表情的脸色，“透露点消息，东宫不是和姬世子好得很么，怎么就要缇骑替他暗查了？”

徐晋对他的笑脸不为所动，一个劲摇头，“我不知道。”

“啧，太生分了不是？”陆微寻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架势，“你看，现在是东宫要我帮他做事，暗查也得有个方向么，你稍加提示几句，我还能骗你吗！”

徐晋往后退了几步，“不告诉你，师父说远近亲疏要分清楚，你跟阿兄和太子不是一伙的。”

死老头都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陆微寻心中暗骂，面上仍笑得亲热，“怎么不是一伙呢，太子这不是使唤起我来了？”

往日他哄骗徐晋，一哄一个准，今日却不知怎么的，徐晋一副郎心似铁的模样，一句话也不多说，被他追问几句，甩下一句“你骗人”，便又从窗户钻出去消失了。

陆微寻看着他一闪便不见了，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小傻子听了谁的话，怎么忽然聪明了些？”

人已经跑了，什么也没问出来，陆微寻向后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静静梳理思绪。

说好只合作一次，东宫却耍起无赖，打量着他已有勾结皇子的前科，想要将他和缇骑司一并拉上船——倒不是不行。

以陆微寻的庶民出身，年纪轻轻便爬到指挥使的位置，除了办事得力，揣摩帝心也是一把好手。今上向来偏袒东宫，别看朝中梁王与齐王斗得如火如荼，真正能对储君一事说上话的几位耆宿可都端得稳稳的——倒是英国公府被今上亲自拨给了太子，姬氏可还有个清流许家做姻亲呢。

只要面上过得去，瞒得仔细，谁也不知道缇骑司暗中倒向东宫，今上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他这样注定要历经两朝的臣子也得早早替自己打算。

陆微寻换了个姿势继续盘算，他从不怀疑夺嫡之争的胜负。齐王暴躁粗莽，梁王是个阴狡的废物，韩烨占着元后嫡出的身份，又有姬发这样的人物辅佐，得是有多倒霉才能被夺了大位？

只是……他睁开眼坐起来，盯着火盆里的灰烬出神，他冷眼瞧着，怎么觉得这两个人好像没想到一起去？

换句话说——今上龙体康健，姬发还有命等到山陵崩的那日吗？

*

右都御史府。

姬发说出那句话后，书房里又回归寂静。

许老太爷并未动怒，他闭目捋须半晌，出声问道，“你想好了？”

姬发仍是一派平静，“陛下金口玉言将我放到光禄寺，五寺在朝中历来只维护正统，孙儿是奉旨做太子党的。”

“在其位则谋其政，英国公府本不想掺和皇子的争斗，可圣命难违，一旦介入，必须力保东宫登基，才能维护姬氏门楣不损。”

“东宫确堪得起大任，陛下几乎为姬氏选了条稳赢的路，想来是有几分弥补的意思。”许老太爷劝道。

姬发冷冷反问，“他想拿捏姬氏便能夺走嫡子，想弥补便将姬氏拖进夺嫡争斗中——您博古通今，韩家当年是怎么打下江山的，如今却这样对从龙之臣，说得过去吗？”

许老太爷睁开眼，凝神打量着自己这个一向体弱多病的外孙，仿佛今日才刚认识他。

姬发不躲不避任他打量，坦然回望过去，许老太爷看了许久，一拍案，“好！”

他站起身冲姬夫人笑道，“你和姬雍养了个好儿子，有子若此，姬氏门楣还能光耀三代！”

姬夫人笑笑不答话，老太爷走过去拍了拍姬发的肩膀，“你打小身子不好，不常出门走动，我总担心你母亲过分溺爱，养出个长于妇人之手的窝囊废，如今看来，不光姬氏，日后许家也要靠你荫庇。”

姬发沉静一笑，“外祖父谬赞，姬氏与许家既是通家之好，没有不帮衬的道理。”

许老太爷摆摆手，“我可以帮你和东宫，只有一条，谋朝篡位之事绝不能做，许家世代清流，不能到我这坠了声名。”

姬发轻声笑道，“御史台不偏不倚已经足够了，孙儿只是想请外祖父在该发声时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