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新雪消融,正是冷透的时节。
马车骨碌碌走在官道上,迎面碰上一队人马,一品公爵的马车制式本就宽,那队人马又有十四五人,两边避无可避,一时便僵持住了。
“世子爷,是缇骑。”侍棋自车帘缝里看了眼那队人马的制式,轻声道。
本朝设有缇骑司,有巡查缉捕之权,兼掌刑狱,由缇骑指挥使统帅,直接向陛下负责,麾下明探暗桩无数,靖都上至世家下到平民,提起缇骑来人人自危,更被清流斥为鹰犬。
而如今的缇骑指挥使,正是陆微寻。
此人庶民出身,心计诡谲,喜怒无常,深受陛下信赖,不到而立之年便任正三品之职。
前头的人勒马散开,陆微寻从骑队后方策马上来,左副指挥使在他耳畔低声道,“缇帅,是英国公府的车。”
陆微寻略一忖度,拢了拢大氅,拱手扬声,“小公爷,惊扰了。”
侍棋掀开车帘,露出车厢内的姬发,他揣着手炉,低声咳了两下,面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陆指挥使真是神机妙算,姬某佩服。”
陆微寻微欠了身,“今日一早陛下便宣英国公入宫,国公夫人辰时去了安定侯府探望病中的侯夫人,想来此时唯有小公爷出游了。”
他寥寥数语便将英国公府三位正经主子的行踪一一点来,可见缇骑对世家官员府邸渗透之深,陆微寻也不屑掩饰,无怪乎暗地里被骂作“鹰犬头子”。
这近乎挑衅的行为,姬发却不恼,只是微微一笑轻轻道,“缇帅好大的威风。”
陆微寻漫不经心地一拱手,“陆某不过忝居正三品,哪经得起小公爷一声缇帅。听闻陛下关怀,令小公爷出任光禄寺丞,陆某向小公爷道贺了。”言罢,他一扯缰绳,掉转马头,“往边上散散,给小公爷让开道。”
融雪远比下雪更寒,姬发敞着车帘与他说这几句,已经有些受不住,低低咳了数声,侍棋赶忙将车帘放下,挡住外面渗进来的寒气。
马车又骨碌碌向前驶去,与陆微寻侧肩而过时,车厢里传来轻不可闻的一声,“缇帅一句话便令我劳碌奔波,真是陛下眼中一等一的红人。”
声音虽轻,但这一队缇骑均是陆微寻心腹,个个是好手,俱听得清清楚楚,左副指挥使倾身询问,“缇帅,世子如何知道……”
陆微寻看着马车远去,好一会才答道:“你要是信了卷宗里说的,他只是个病秧子,那可就大错特错。”
他不再多言,策马扬鞭往前奔去,“走吧,别误了陛下的事。”
国公府马车停在五寺衙门外,车夫刚摆好马凳,一名穿着官袍的圆脸官员就迎上来,笑容满面道:“下官光禄寺少卿唐渊之,特特来迎接世子。”
姬发下车行了个礼,“唐大人是我上级,怎敢劳烦您。”
唐渊之忙侧身让过,不敢受他的礼,光禄寺掌祭祀朝会之事,少卿虽是正五品,但天子脚下,五品官员又值当什么呢,即使是唐渊之的顶头上司光禄寺卿,见了这位一等公世子,也挺不直腰板。
他堆起满脸笑容,一路引姬发进了光禄寺,介绍过本衙所辖事务并上下官员,恰好进了办公的偏室——姬发这个从六品的光禄寺丞本是五六个人一屋办公理事,接到任状后忙给他另辟一个单间,唯恐令这尊大佛不满意。
“世子,那下官就不打扰了,您看是翻阅卷宗,还是想先行回府,都请自便——这天寒地冻的,若是身子乏累,日日遣个小厮替您来应个卯也便罢了。”唐渊之谄媚道。
姬发始终带着不冷不热的笑容,“辛苦唐少卿,还得您多指教。”
唐渊之一张圆脸笑出满脸褶子,点头哈腰地退出去,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侍棋麻利地替姬发打理,椅面冷硬,上面非得细细铺一层鹿皮垫子才好坐,又从小厮捧着的盒中一一取出姬发看书饮茶时惯用的器皿,上上下下打点一新,才满意地停下手,冲姬发笑道:“这唐少卿真是将奴颜媚骨四个字发挥到极致,奴婢方才差点没憋住笑。”
姬发啜一口大红袍,面上一派平静:“无事献殷勤,是软骨头还是有所图,且看吧。”
光禄寺惯常无甚事务,良月里不年不节的,大小官员几乎点个卯就走,或是三两个相约去茶楼闲谈。
脸圆又喜庆的唐少卿谄媚过姬发后,也上了自家马车,晃晃悠悠去往城西的临沧轩。
进了茶楼直上二层,他敲了敲隔间房门,有个侍卫拉开门,一路引他拐到后院。
“微臣见过殿下。”唐渊之不敢抬头,脸上也没了见姬发时的阿谀笑容,进门便叩头。
厢房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只偶尔传来翻书时纸张摩擦的簌簌声,过了半晌才听一个低沉的男声漫不经心道:“起吧。”
唐渊之忙直起身子,外面天寒地冻,他额上却细细附了一层汗珠,“按殿下吩咐,微臣方才迎了英国公世子进光禄寺,小意逢迎,刻意交好。”
座上的“殿下”只淡淡嗯了声,仍专注看着手里的书,不知是哪部经史子集,唐渊之偷摸抬头瞄了一眼,那人便敏锐地回望过来,“英国公世子如何?”
“呃……回殿下,国公世子十分俊秀,也十分体弱,似是冻着了,一直咳个不停。”唐渊之小心措辞着回答。
“俊秀体弱……”座上男子沉吟片刻,“你去吧。”
唐渊之又叩了头,忙退出去。
男子独自在屋里坐着,书倒扣在膝上,对着窗棂间透出的冬日暖阳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炷香,侍卫叩门进来递上一封信,才打断了他的沉思。
“哦?陆微寻倒是给孤找了个麻烦……”他粗略扫过信纸,挑起眉唤道,“阿晋。”
不知哪里飘然而出一道身影,下一刻已单膝跪在男子面前,垂着头听他吩咐。
“抬起头来,阿晋。”男子摩挲下他的发顶,像逗弄小宠一般。
那身影便抬起头,将俊秀冰冷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下,若是唐渊之还在,定会发现这名叫阿晋的男子,长相与英国公世子姬发有八分相似,只是面色红润,显然身体强健得多。
“这几日玩得开心吗?”男子含着笑问他。
阿晋面无表情地回望,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问题,半晌才回答:“开心。”
男子的笑意加深,又摩挲着他的发顶,“可是孤不开心,怎么办?”
这回阿晋回答得很快,“杀了他。”
谁让你不开心,就杀了他。
男子朗声大笑起来,阿晋不解地皱了皱眉,不知他为何这么开心。
“那人叫陆微寻,你去找他。”男子笑够了,冲阿晋轻声说,“不要杀他,与他玩玩,缠上半月再回来。”
阿晋点点头,他一向领命即走,但这回却有些犹豫,走到门边又回头看着男子。
“怎么了?”男子一挑眉,稍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你想问姬发?”
阿晋点点头,面上仍是一片冷冰冰,只是眼神流露出一点好奇。
“好孩子,去做事吧,做完事就让你见见他。”男子笑着道。
阿晋便几个鹊起鹞落间不见了。
“真有意思,素未谋面也会如此挂心吗?”他喃喃自语着,又站起身召来侍卫,“回东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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