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冬夜凉得透骨,室内被地龙和炭盆烘得燥人,即使是姬发这样畏寒的身子,也只穿着薄衣就能倚在窗边看书。
侍棋推门进来,照旧先驱散身上的寒气,才将一直温着的汤药端来,“世子爷,该喝今日的药了。”
姬发接过碗,一口饮尽苦汤,“既已入冬,就不必守夜了,我夜间也没什么事,你回房吧。”
侍棋犹豫一阵,讷讷行了礼退下。
堂屋内只留姬发一人,烛火噼啪着炸出一个灯花,他看着微微晃动跳跃的火苗,神思逸散,回想着白日在临沧轩里韩烨的话。
吧嗒,门外传来的细微动静惊扰了他的思绪,侍棋刚被打发走,府中下人知道他喜静,便是白日也不常在东苑走动。
姬发拾了件厚衣裳披在肩上,慢慢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冷风打着旋儿钻进屋,他没忍住低咳起来,只看到门外地上摆着一包东西。
他顿了顿,蹲下身拨拉开油纸,里面是几块红枣枸杞糕。
微凉的手指蜷起,姬发看着寂静无人的院落,轻声问,“是你吗,徐晋?”
偌大的庭院静谧无声,只有寒风呼啸地呜咽,姬发站了一会,忍不住又咳起来。
面前轻飘飘落下一人,姬发瞧过去,身量同他差不多高,长相也有八分相似,只是显见着体格比他强壮。
他看得太仔细,几乎看怔住了,下一阵冷风刮过,又抑制不住咳起来。
徐晋皱起眉,伸手轻轻推他,“冷,进屋。”
姬发顺从地被他推进屋里,还记得把那包糕点拿上,徐晋合住门,转过身站着让他瞧。
“你……我叫你阿晋,成吗?”姬发试探着问。
徐晋点点头,看着姬发的眼睛澄澈清亮,透着几乎溢出来的好奇,他的身体远比姬发康健,唇色也红润得多,肉嘟嘟地抿在一起,看着格外显小。
“太子说,你气血不足,”徐晋的表情很严肃,像在商讨一件大事,“为什么咳嗽?”
姬发笑着摆手,试着拉他,徐晋没有拒绝,一路被拉到窗边小榻上坐下。
“我的肺也一向不好,只是冬日难捱,天气暖和起来就不咳了。”姬发跟他解释,又问他,“殿下都告诉我了,既然知道身世,也没人拘着你,为何不回家呢?”
家?徐晋想,从前不知道,以为缇骑司的别院就是家,打小关在那练武,等练明白了,又被太子弄来身边,即使知道了身世,也从没想过这是家。
他这般想,也就这般说,“这是你的家。”
“不是的!”姬发急道,他自幼饱读诗书,长到十四岁时策论雄辩连英国公都说不过他,这会却说不出一句圣贤之言,“不是的,阿晋,我们若是知道你流落在外,无论如何,父亲也会将你寻回来。”
他看着素未谋面的孪生弟弟,握住他的手,只摸到掌心里布满的薄茧,心中酸软得几乎说不出话,“你是姬家的血脉,这里就是你的家。”
徐晋垂下眼,抿了抿唇,小声说,“我能叫你阿兄吗?”
姬发摸着他的头,“这还用问吗,我就是你阿兄。”血脉真是神奇,纵然从未相处过,但他一看到徐晋,心里就软得不像话,“你跟阿兄说说,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徐晋坐直身子,从有记忆讲起,连练功时不专心被打了几板子都说得清清楚楚,姬发挨在他身边,噙着笑听他讲,没有丝毫不耐。
“……然后我就来见你了。”灯芯烧到见底,徐晋才讲完,他还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舔了舔唇觉得有点口干。
姬发起身给他倒了杯茶,“缇骑司果然不容小觑,国公府里也能偷梁换柱,也是家中没有防备。”
他看着徐晋像只小兽一样咕嘟嘟喝茶,表情软和到了极点,最坚硬的寒冰都能融化在这样的神情里,但下一瞬,姬发的眼神冰冷下来,他贴了贴徐晋,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挨在一起,摇摇欲灭的烛光在他们的侧脸上打出诡谲的阴影,姬发语气冰凉地说道:
“只因为春庆宴的那点破事,就敢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将姬氏嫡子偷走,韩家人坐在龙椅上太久,忘了百年前是谁将他们推上去的……”
徐晋没有拒绝他的靠近,只是犹疑着问,“阿兄,你要谋反吗?”
“当然不是,”姬发笑起来,他捋了捋徐晋耳边的碎发,亲昵地低语,“那是遗臭万年的事,即使成功也会被后人不齿,只是他敢这样挑衅勋贵世家,阿兄就要让他想起来,江山几度易主,但我们世家可少有没落的。”
*
冬季昼短,过了卯时,天还是黑沉沉的。
徐晋无声无息地落在东宫里,绕过守夜的宫人进了寝殿。
韩烨穿着里衣靠在床头看密报,见他进来便招招手,“回来了?”
徐晋快步上前,跪在他面前。
“姬发怎么说?”
“他很伤心,很生气。”徐晋想了想,补充道,“但不想谋反。”
韩烨失笑,“怎地连谋反二字都出来了?”
“阿兄不想谋反!”徐晋不快地抿了下唇,“他只说要教训皇帝。”
“都叫上阿兄了?”韩烨摸了摸他的发顶,“孤把你从缇骑要出来时,就料到会有今日,此事确是父皇之过,人人皆道缇骑暗探无所不知,父皇被这言论冲昏了头。”
韩烨叹了口气,“江山万古,大靖才只绵延百年,可世家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翻翻他们的宗谱,往前数三朝也数不到头。”
“皇族和世家之争永远不会停歇,也永远不会结束,倒下一批,再过几十年,焉知不会有下一批?”
他似在向徐晋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高祖皇帝能统一天下,离不开世家的支持,因此大靖立国时高祖曾与世家誓盟,韩氏江山一日不灭,世家一日不另择新主,皇权与士族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是父皇先背信弃义。”
徐晋多年来只被教习武功,对政事策略一窍不通,只是跪在地上,安静地听韩烨讲。
“陆微寻以为他将你的身世抖落出来,是在给孤找麻烦?到底是庶民出身,只看到世家子弟走马斗鸡,看不到歌舞升平下藏着的刀枪剑戟——高祖当年创立缇骑,正是为了对抗世家们的云卫。”
云卫?这倒没听说过。徐晋听着,他还是不解,“可你也是皇族。”
“孤是姓韩,可孤的身体里也流着世家的血。”韩烨蹲下身,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轻轻对徐晋说,“他们说孤血脉高贵,你以为在朝臣心目中,高贵的是韩氏血脉?”
“今夜过后,无论父皇怎么想,那把龙椅都只能是孤来坐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