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今日是定远侯府老太君的八十寿诞。

这位杖朝之年的老太太性格爽利，子孙满堂，平素很受尊敬，因此她这难得的大寿，定远侯必得大操大办，以贺老祖母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打从卯时初，寿礼便一箱箱一车车抬进侯府，来贺寿的车水马龙几乎将整条大街都堵住了。又因侯府在城门处施粥行善，以替老太君积福，靖都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仿佛连天都暖和了起来。

这样的热闹不是人人都凑得的，多地是不入流的小官拖家带口地前来，连内院都进不去，只能在外头堆着笑与人寒暄，期盼能在侯爷面前露一露脸。

进了内院才能看到些叫得出名字的人，一个个先进堂屋向老太君贺寿，再定睛一瞧，堂中偌大一盆矮松旁还立着两只白鹤，正是取“松鹤延年”之意。

这位老寿星今日穿得虽低调朴素，却自有一股矜贵气质，乐呵呵地谢过来贺寿的宾客，身旁陪侍着几个玄孙，可见定远侯府人丁之兴旺。

“老太太，您若是乏了，便先回去歇息吧，今日可有的闹您呢。”一位穿着碧袍的小郎君笑道，“今儿是吉祥日子，若是累着您可就不美了。”

老太君亲昵地去戳他的脑门，“你这小猢狲，巧言令色！”

她乐上一阵，精神稍好了些，又吩咐那小郎君，“你去瞧瞧，你叔伯和世兄们都在说些什么，也凑个热闹。”

小郎君瘪着嘴摇头，“我可不敢，那哪是我能听的！”

他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没忍住巴巴地张望了眼被重重庭院遮挡住的后院。

那里正进行着一次多年未有的密谈。

“约莫也就是这些人了，姬兄，到底何事？那日忽地看到影云纹，我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说话的正是这偌大府宅的主人，定远侯李延。

前面的热闹吵嚷半点传不到这来，屋门紧闭的待客厅内，或坐或立着十数人，若有朝中官员在此，便会发现此处聚集的皆是大靖勋贵。

他们面色沉凝，即使是今日的东道主定远侯，也没有一丝喜色。

“让发儿说吧。”坐在上首的英国公姬雍脸色尤为阴沉。

姬发从他身后走出来，向诸人行了一礼，“在座的皆是叔伯，姬发僭越了。”他神色平淡，“这许多年来，也称得上是国泰民安，若不是兹事体大，小侄万不敢动用影云纹惊动诸位。”

“姬贤侄一向知礼，行事也稳重，你且直说罢，到底发生了何事？”良国公，东宫的舅父，捋着一把美髯说道。

姬发点点头，“此事与世叔家也有些关系。”他冲着屋外道，“阿晋，进来吧。”

房门拉开又合上，徐晋从外面走进来。

“这？”

“此人是谁？”

众人俱是一惊，盖因姬发乃是姬雍唯一的嫡子，当年喜得麟儿，他们都是道过贺的。

“这是小侄的孪生兄弟，还未来得及入族谱，现在名唤徐晋。”姬发向众人介绍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忠毅伯看向姬雍，“姬兄，从未听说当年嫂夫人诞下的是双生子啊？”

姬雍没有作声，只看了眼长子，姬发答道，“当年家慈确实诞下一对双生子，只是一死一活，虽是家丑，但在座都是世交叔伯，不怕诸位笑话——父母当时都以为是后宅不宁之故，又因我身体孱弱，才对外说是独子，将那死婴悄悄葬了。”

英国公姬雍年轻时风流，妾室一房接一房地抬进府，众人也都猜到姬发这先天不足的病症，多半是因为后宅的阴损手段导致。

“母亲为此伤心许久，只是前几日小侄才偶然得知，当年母亲诞下的双生子都活着，是有人筹谋许久，替换了稳婆与接生的丫头，趁生产时忙乱，用一死婴换走了其中一个孩子。”

“何人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国公府这般行事？”定远侯皱着眉问。

姬发环视四周，轻轻说道，“何人能在国公府这般行事？”

啪，与姬雍并坐在上首的良国公将茶碗重重放在桌上，“是缇骑？”

一石激起千层浪，家主们皆是一惊，姬发冷冷道，“正是当今陛下。”

良国公之妹便是东宫韩烨的生母，也是在座与皇室关系最密切之人，他的表情已然冷肃下来，吐出大不敬的话来，“韩廷章疯了吗？敢如此招惹世家？”

姬发看了眼站在堂下一言不发的徐晋，苦笑道，“他是因为家慈多年前在春庆宴上目睹的皇室秘辛，企图以阿晋为筹码，一旦母亲向他人吐露此事，便用阿晋要挟，逼母亲守口如瓶。”

良国公已经从外甥韩烨那得知二十四年前的春庆宴往事，他长叹一声，对姬雍道，“是我妹妹连累了令郎。”

姬雍一摆手，“我们同气连枝，此话休提，但他敢向世家嫡脉下手，便是犯了大忌。”

座下的勋贵们齐声赞同，皇帝如此行事，不只是针对姬氏，更是在扇世家的脸，何况姬氏嫡脉一向人丁不旺，姬发身体孱弱，险些便有嫡脉断绝的危机。

“不止如此，”姬发冷眼瞧着，决定再浇一勺热油，“当年春庆宴后，他将先皇后的宫人尽数杖毙，以娘娘的身份，带进宫的俱是得用之人，若非如此，怎会给他人机会，令娘娘产后缠绵病榻，芳华早逝？”

良国公面沉如水，“韩氏欺人太甚！”

姬雍拉过徐晋，满怀沉痛地对其余人说，“我这小儿，本该承欢膝下，与他兄长一同长大，焉知不会大有作为？却被韩廷章从我身边夺走，关在缇骑那下三滥的地方，去干杀人卖命的勾当！诸位皆是姬雍的手足，此仇不报，我们几家颜面何存？！”

姬发接过父亲的话，语气冰冷道，“诸位叔伯，百年前先祖与高祖皇帝立下的盟誓，韩氏已然忘了，改朝换代势必生灵涂炭，为了天下苍生，我姬氏可以咽下这口苦水——

但韩廷章此人数典忘祖，接连戕害世家嫡脉，令我胞弟与家人离散，令先皇后香消玉殒于宫中，焉知来日不会向别家下手？缇骑可还虎视眈眈呢！”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前院传来鞭炮齐鸣的声响打破了寂静，定远侯一拍桌子，“太平日子过久了，再躺着怕把骨头都躺软了！”

忠毅伯沉声道，“韩廷章握着缇骑便以为能踩在我们头顶上为所欲为，那他可想岔了。”

姬发向众人一辑首，“诸位叔伯，韩氏江山一日不灭，我们一日不择新主，为宗族计，为万民计，眼下还不是江山易姓的时候，但韩廷章不可再留——拥立东宫吧！”

他直起身子，冷冷道，“流着世家的血，才知道心该往哪边偏。”

诸人对视一眼，齐看向坐在上首的姬雍与良国公。

姬雍平静地宣布，“也该让云卫见见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