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白街上的铺子三三两两地开张了,整个街道逐渐热闹了起来。
收拾好之后,千落驾着牛车来到顾府,只见大门紧闭,但守卫却撤了一半,看来他的确有意合作。
千落爬上院墙,一跃跳至树上,透过树枝的缝隙发现庭院里空无一人,向树下望去寻找着落点,做起跳之势,恰好对上一双清冷的凤眸,吓得她一个踉跄滚落在地,机智地翻了一个身,靠着墙角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角。
皱眉道:“你怎么躲在树下?”
只见顾珵昭端起放了良久已经没有热气的茶盏,吹了吹,抬眼颔首指向对面的石凳,示意她坐下,“早知你不走正道,便在此处迎你。”
他拿了一个干净的杯盏,斟满茶,推到千落面前,“你可还在寻那笔失窃的官银?”
一片雪白的花瓣悄然落入茶水之中,在狭小的杯盏之中荡起圈圈涟漪,千落把杯子推了回去,坦荡地直视顾珵昭的眼睛,“废话。”
顾珵昭深沉着眸子道:“很好。”继续问道:“你要官银何用?”
听到问题千落抱着胳膊瞥了一眼对面的男子,挑了挑眉,缄口不语,低头整理裙摆上不知何时沾上灰尘,顺便拍掉身上的花瓣。
沉默半晌。
顾珵昭收回视线,指尖在杯口来回摩挲,“罢了,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留在顾府替我办三件事。”
千落无语到了极致,哼笑出了声,果然是官场摸爬滚打的人,真是不做赔本买卖,不过她的目的也达到了,既然能留在顾府,以后杀他的机会多的是。
她扶额假装思考,斟酌片刻回应道:“只要不违心。”
“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会有人带你过去。”
“看来顾大人早就算好了一切,真是好手段,佩服。” 她眯着眼睛盯着眼前这个还在悠哉品茶的男子,看不透,猜不到。
“过奖。”
千落不偏不倚对上他投射过来的视线,能感受对方眼神中的压迫感。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内心狂风暴雨。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二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收回视线。
考虑到这番对峙彼此都不占下风,气氛僵持不下,千落摆摆手,“算了,没意思。”缓和了语气,撑着脑袋盘转着石桌上的茶杯,抬眸漫不经心试探道:“我的令牌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吧?”
“在我信任你之前,令牌我替你看管。”
千落扶额苦笑,花瓣飘落几片停在她的发髻上,风一吹,变了方向,朝着长廊而落。
长廊里由远及近响起阵阵脚步声,千落打眼望去,一位女子经过长廊朝着顾珵昭走来,身着淡黄色襦裙,简单的披发,头上仅一只步摇便可脚下生花。
“房间已经命人按你的要求收拾好了。”
顾珵昭淡淡地回复“好”,瞥了一眼千落,继续道:“这位是我的故友,暂住在府中。你直接将她安顿下来。”说罢起身离去。
女子对着梨树下的千落行了一个礼,“我叫纪灵,是顾府的管家。”一举一动颇具大家闺秀的样子,全身上下散发出温婉可人的气质。
定睛一看,昨晚和顾珵昭交谈的正是此女子,千落不动声色,拂去发丝上沾上的花瓣,远远地作揖,回了句“千落。”
“千落姑娘,既然你是珵昭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两人保持恰当的距离,千落跟在后面,穿过中堂,前后脚走进梓幽苑。
左拐穿过一道拱桥,便是另一间院子,她推开其中的一扇门,“千落姑娘,你安心住下便是,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和我说。”
“直接叫我千落就行。”
“也好,我们便直呼姓名。那你先歇息,我就不打扰了。”
用完晚膳,千落的房门被敲响。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姑娘,我家大人让我明日一早带你去书房,请姑娘莫要迟了。”
已经躺下准备休息的千落露出一个脑袋应下。
次日,千落应邀来到了书房。只见顾珵昭坐在书案前,他放下手中的卷宗,开口道:“之前说好的三件事可还算数?”
“当然。”千落抱着胳膊斜视了他一眼。
“那便好,这第一件事,我要上次你同我交手时使出的弹丸。”
“这有何难,”她从腰间把弹丸掏出来,“还有它不叫什么弹丸,它有名字,叫月霁。”
“华而无实。”顾珵昭淡然说出这四个字,声音虽不大,但全砸进千落的耳朵里。
千落冷哼一声,弹指一挥,将弹丸扔向顾珵昭,转而玩弄着窗边上放的梓番玉葵,余光却全全落在不远处的二人身上。
顾珵昭下意识一个旋转起身去躲避这颗弹丸。
千落忍俊不禁,眨着眼睛笑道:“顾大人,别害怕,这弹丸只有在扔出前按下开关,爆破后才会产生白雾。”
他放下抬在半空中的手臂,衣袖一甩将手背在身后,压下眼底的愠怒,瞥了一眼靠在窗子边上笑得天花乱坠的千落。
千落歪着头去看他,摊开手耸了耸肩,眉尾上扬,“华而无实。”
顾珵昭收起脸上的愠怒,拿起弹丸低头仔细观察着这颗小巧的弹丸,找到开关打开了弹丸,一股香味瞬间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见他阴沉着脸盯着弹丸里的粉末,情绪有些不对,千落轻捻着花瓣的手不觉加重了些。
顾珵昭将情绪瞬间隐去,拿出一个白玉盏,将弹丸里的粉末倒入其中,从案台朝窗边走来,开口问道:“千落姑娘,你可知弹丸里的香粉从何而来?”
见他往这边过来了,千落慌忙转身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注视着他的眼睛回复道:“香粉肯定就是从香料商人那里买的啊。”
顾珵昭见状往后退了一步,别过眼神问道:“那你可知这香料商人是谁?”
千落眉头微皱,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怎会知晓,这弹丸又不是我制成的。”顿了几秒又上前几步,问道:“不过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个如此感兴趣?”
“养花之人对香料更加敏感,这不足为奇。”顾珵昭退回到桌案前,“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里面是否含有其他东西吗?”
快速瞥了一眼藏在身后被他薅秃的那株花,还好没被发现,千落不禁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口应道:“不想知道。答应你的第一件事已经完成了,另外两件事情是什么?”
“第二件事,同我查明这香料的来源。”
暮色渐浓,千落坐在榻上,双手托腮,反复思索顾珵昭白天说的话,他为何对这弹丸中的粉末如此感兴趣,莫非又要干什么坏事?
府中寂静一片,惹得阵阵困意来袭,千落放下杂乱的思绪逐渐入了梦。
“往前走,莫回头,往前走,莫回头……”
“往前走,莫回头。”千落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句话,求生的本能让她在泥地荆棘中走了一夜。最终无力昏死过去。
待苏醒过来,摸到了一张字条——
“见你昏倒在马车前,顺手救了你。生死有命,若你能醒,拿着桌上的银子自谋出路。”
千落猛然睁开眼,大口喘气,被噩梦惊醒,她再无睡意。
她便在里衣外面随便套了一件披风,悄悄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坐在亭子里。
蝉鸣声和蛙声在池塘中此起彼伏,方才噩梦带来的心惊逐渐退却。
听到亭子侧后方的花丛中隐约传来窸窸簌簌的声音,阵阵凉风袭来,千落将外衣裹紧了几分,警惕地朝声源走去。
“姑娘莫非趁夜深来打探消息?”
未见其人,反倒先闻其声。
千落走近,借着月光,看到顾珵昭盘腿随意坐在草丛里,袖子挽在手臂上,忙着在给开得肆意的花除草。
还没缓过神的千落站在他的身侧,当下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见身旁的女子有些局促,他淡淡开口,“你随意。”
千落鬼使神差问道:“你做过噩梦吗?”刚问出口她便后悔了,对方可是冷血无情无恶不作之人。
“噩梦是由心中的执念所化,顺其自然便好,终有一天放下执念便不会再入噩梦。”
没想到他会这番回答,千落倒是有些吃惊。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柔和了他眉眼的寒意,这样的他倒比平日的多了几分温柔。
借着月色看见他身旁有一小簇雪青色的花骨朵,千落觉得有些眼熟,弯腰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你薅秃的紫番玉葵。”
千落抿着嘴唇沉默良久,苦恼地挠了挠头,重新开口:“我帮你,权当赔罪。”
顾珵昭这才抬了眼皮看了千落一眼,只披了一件薄衣,头发散落腰间,回应道,“夜深露重,不劳烦姑娘。”
千落并未顾及他的话,把身上披着的外衣平整地铺在地上,学着顾珵昭把衣袖挽起来,蹲在距离他半尺远的地方,将他拔的杂草堆放在外衣上。
“夜晚不要在顾府随意走动,小心丧命。”顾珵昭撑着地面起身,拍去手上的泥土,离开了梓幽园。
“这人真奇怪,半夜在此除草。”嘴上嘟囔着,手上也没闲着,把地上的杂草收拾干净之后,便径直朝自己的厢房走去。
折腾了大半夜,千落已然毫无睡意,干脆爬到屋顶上,她从怀里拿出那根梨木簪子,望着漫天星辰喃喃道:“阿爹阿娘,十年了,你们今日才舍得来我梦里,当年梨儿大难不死,如今也已有能力自保,请你们不要为我担心。”
千落一晚上未眠。当天边微微泛白之时,顾府的后门悄然被推开。她立即坐起身将簪子插入发髻,只见有一个人戴着斗笠牵着马出了门,看那人身形她便知道那人是谁。
她悄无声息地跟在顾珵昭身后来到了离城门口不远的客栈,蹲守在客栈对面的墙角下,观察到进入客栈的顾珵昭随手将一袋银钱扔给掌柜刚刚还拨着算盘的掌柜。
掌柜痛快地收了银子,在手上颠了颠重量,满脸堆笑,转身进了后院。
吃到一半,从后院出来数十名伙计让本就不大的客栈显得愈发拥挤,每两人抬着一个大木桶,里面装着满满的粥和馒头,很难不引人注目。
顾珵昭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领着伙计将粮食搬至城门处。
千落抬眼望过去,排队人群熙熙攘攘,其中一位头发花白,衣衫破烂的长者踩着泥泞,艰难地跟在队伍后方缓慢移动。
轰的一声,沉闷的倒地声传入千落耳中。
排队的众人纷纷回头,眼神麻木,无力地摇着头叹着气:“又死了一个。”
客栈外千落内心挣扎片刻后,上前探了探气息,心里一沉,她一把摘下头上的斗笠轻轻盖在已逝老者的脸上。
“你跟踪我。”顾珵昭拨开人群,斗笠下的眼神忽明忽暗。
千落抬头望向站在人群中的顾珵昭,她的眼神有些闪躲,气势却逊色分毫:“你行事鬼鬼祟祟,我自然得跟着你,以免你又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见他没在说什么,千落便跟在后面,瞥了一眼城门处排队领粮的灾民,只觉眼前之人十分会伪装,心里愤愤不平:他定事先知道我跟踪他,而后故意装作一副好人模样,我才不会轻易上当。
刚到顾府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辆轿子。一进门,就看到一位陌生男子坐在院子里,一看到顾珵昭便放下手中的茶盏走了过来。
顾珵昭迎上前道:“嵇伯伯,未曾想您今日到访,让您久等了。”
看着面带微笑,十分乖巧弯腰作揖的顾珵昭,千落倒觉得新奇。直到他们二人一同进到书房她才收回视线。
“回来多久了?前几日收到你的书信才知道你回了嵇州。”
“回来一月有余。”顾珵昭答道。
“我竟不知道,可想而知你此次回来必定有重要事情处理,不然不会连我都瞒。”
“回来办一个案子,不想兴师动众。”
听到顾珵昭为一个案子而来,嵇承峘起身站到窗前,询问道:“知道你行事低调,是否遇到什么棘手之事?”
“当年您第一时间调查我父亲的案子。当时发现的那枚黑曜石可还在您那?”
“原来你一直在调查当年的事,这些年你离开嵇州,我以为你放下了。”
这些年他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责,当年顾驰大寿之日,若他回来早些,便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顾珵昭起身踱步到窗边,与嵇承峘并排站着,他偏过头望着嵇承峘的侧脸,开口道:“嵇伯伯,幕后主使很有手段,除了那块黑曜石,将一切抹得干干净净,经过多方调查才得知此物出自于金蛊门。”
“原来如此,当年那块黑曜石竟然是出自金蛊门。”嵇承峘转过身子,又回到桌前坐下,说道:“侄儿,年月已久,此物待我回去细细找来,一旦找到,我定亲自送到你的府上。”
千落见屋内的二人迟迟不出来,决定光明正大地偷听,她已事先为自己寻好借口,像往常一般移动到窗边,再慢慢踱步到门口。
“那便让嵇伯伯费心了。”顾珵昭望着窗边一闪而过的黑影及时转移了话题,“叔伯,您身为嵇都城的太守,想必对嵇都城来往之人甚是了解,近几年是否有香料商人来往嵇都城?”
“这个我倒没注意,不过三日之后乃是嵇都城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在那日五湖四海的商人会集聚在白街的东临苑,在那设下档口,贤侄不妨借机探查一番。”
到了,千落敲门道:“顾珵昭,你出来,我有事找你。”
门被打开,顾珵昭眼睛直直盯着她,并未言语。
千落扫了一眼屋内,屋内那人走了过来与顾珵昭道完别便抬脚离开了顾府。
待人走远,顾珵昭直言道:“听到了多少?”
千落清了清嗓子,“看来你对我有偏见,我来此才不是偷听,我是真有事找你。”她别过头,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继续说道:“我是专门来提醒你,这都快两天了,你先前答应我带我去见毕淮千的事情可别是忘了。”
“明日一起去东临苑。回来我定履行诺言。”
“为何要去那里?”
顾珵昭缓缓逼近,千落慢慢后退,他眼神淡漠,她视线回避。
千落被他抵在门框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直愣愣地呆在原地。
“别装,你都听到了。”顾珵昭在她耳侧低声道,气息全全打在千落的耳侧。
千落一把将他推开,咽了咽口水,“说话就说话,你离这么近干嘛?” 越过他朝着自己厢房的方向走去。
回到厢房的千落懊恼起来,气鼓鼓地“一开始我怎么就没有推开他呢?还有我怎么就先逃了呢?”她眉头紧蹙,手脚并用,“我应该踹他一脚,再给他一刀。”她怒叹一口气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