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探望

“人,睡了吗?”李岑碕特地换身衣裳来探望,扭头问黎斯。黎斯回复:“睡了,只是......看着闷。”

李岑碕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压,指节无声攥紧了袖口冰凉的云纹。黎斯那句“看着闷”如石子入水,在他未平的心湖漾开涟漪。他抬手,指尖在紧闭的雕花门扉上悬停一瞬,终是极轻地推开。

屋内光线被帷幔滤得昏沉,药味混着暖意扑面。魏怀信侧卧榻上,背对门扉,薄衾只覆腰间,素白中衣领口微敞,一截苍白脖颈上,那数道齿痕在昏昧中依旧狰狞刺目。他呼吸清浅,似已沉睡。可那背影,却绷着一股连昏睡也卸不下的僵硬,肩线在单薄衣料下显出嶙峋的倔强。

李岑碕目光鹰隼般扫过内室,案头药碗已空,旁边搁着黎斯硬塞的点心,原封未动。唯有一点生气,是那只色彩粗陋的布老虎,被妥帖安置在枕畔。魏怀信一只手虚虚地拢着它粗糙的布身,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他无声踱近,在榻前数步外站定。空气凝滞,唯余烛芯偶尔爆开的细碎噼啪。魏怀信毫无动静,沉睡如常。但李岑碕看得分明——那人拢着布虎的指尖,在他靠近的刹那,极其细微地一紧,旋即又强迫自己松开,伪装得天衣无缝,连眼睫都纹丝未动。

一股更沉的烦闷攫住了李岑碕。这无声的抗拒,比冯珉的嘶吼更令他胸中浊气翻腾。他宁可见到那人如昨夜梦魇中流露出片刻真实的脆弱或依循,也好过此刻,用一层看似平静实则疏离的冰壳将自己封死,连吐纳都透着小心翼翼的压抑。冯珉那句“怕得要死”的毒刺仿佛又在沉闷里隐隐作痛——他惧的,不正是眼前这抓不住、看不透、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的脆弱么?狱中逼问冯珉时的狠戾掌控,在此刻荡然无存。

他立在昏沉的暗影里,玄衣几乎与夜色相融,唯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潮泄露心绪。目光沉沉锁在那截脆弱的颈项上,齿痕的轮廓在记忆里灼烧。冯珉垂死的惨嚎犹在耳畔,可眼前这无声的“闷”,却如更细更韧的丝线,悄然缠缚心尖,无声收紧。那“百倍偿还”的承诺如铁,对象已在刑架上哀嚎如兽,可这誓言真正想抚平的惊悸,此刻却背对着他,在昏暗中僵硬地扮演沉睡。

他喉头一哽,那点被冯珉挑起的、因忧急而生的焦灼,全化作了滞涩的块垒堵在胸间。

“对不起。”

他声音低哑,几不可闻,却如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激起细微的波澜。魏怀信的指尖再度微紧,旋即又松开,陷入挣扎与惊恐的漩涡。他轻咳一声,从怀中摸出青釉褐绿彩瓷鸟,置于枕旁。瓷鸟小巧圆润,釉色清透,褐绿彩绘的羽毛在昏昧烛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微芒,宛如一捧凝固的春日晨露,透出生机勃勃的灵动,让人联想到春日枝头的欢快鸣叫,生灵们在晨曦中振翅欲飞的鲜活。它静静立在枕边,与那只粗陋的布老虎挨着,却显出天壤之别的精致与鲜活,无声地诉说着某种笨拙的安抚。

李岑碕的目光在那瓷鸟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沉沉落回魏怀信僵硬的背影。那截苍白的脖颈近在咫尺,齿痕的轮廓在昏暗里蛰伏,像盘踞在美玉上的狰狞裂痕。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胸中翻腾的躁意与那点陌生的、被这脆弱景象勾起的无措激烈碰撞。冯珉的哀嚎犹在耳畔,刑架上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鼻端,可眼前这无声的抗拒,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假寐,却像一把更细密的锉刀,磨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沉默地伫立着,玄衣几乎吸尽了周遭的光线,高大的身影将榻上的人完全笼罩。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暗影。魏怀信拢着布虎的指尖,在瓷鸟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舒展,但那细微的颤抖却泄露了伪装下的惊涛骇浪。他感觉到那道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地压在他的颈后,在那耻辱的伤痕上反复巡弋,带着审视,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灼人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那薄薄一层假寐的平静彻底洞穿。被褥下的身体绷得更紧,每一寸肌肉都蓄满了力,却又不敢泄露分毫,只能将所有的惶恐与戒备死死锁在看似沉睡的躯壳里,任由冷汗悄然浸透里衣。

那目光最终缓缓移开,深叹一口气,也许是累坏了,也许是被这死水般的沉寂堵得无处发力,李岑碕终于挪动了脚步。他转身,玄衣的衣摆擦过冰冷的地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高大身影投下的浓重阴影缓缓从魏怀信身上剥离。他走向门口,步履依旧沉稳,却比来时更沉缓了几分。

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被他小心地带上,隔绝了内室昏黄的烛光与沉滞的药气。廊下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夜露的微凉,却丝毫未能驱散他眉宇间积压的阴霾与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的滞涩。他停在门外,并未立刻离开,只是背对着紧闭的门扉,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溶入廊下更深的幽暗里。

“照看好他,”李岑碕低声吩咐道,顿了顿,“他若是要透气,就让他出去吧,别受凉。”

廊下的风卷起他玄色的衣摆,带着夜露的微凉,却丝毫未能驱散那周身沉凝的寒意。脚步声沉缓地踏过青石板,消失在庭院深处,只留下黎斯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直到那迫人的威压彻底远离,才悄悄松了口气,重新站直了身体,目光复杂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屋内,门轴转动的微响彻底消失的刹那,榻上那看似沉睡的身影猛地一颤。魏怀信倏地睁开眼,瞳孔里哪里还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惊魂未定的空茫和深不见底的疲乏。紧绷的肩背骤然松懈,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胸口剧烈起伏,方才强压下的心悸此刻才汹涌反扑,逼得他指尖都在发麻。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枕畔,那只色彩鲜艳的瓷鸟静静立着,釉色在昏暗中流淌着温润却格格不入的光泽,与旁边粗陋的布老虎形成刺眼的对比。李岑碕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冰冷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侵占感,那声低哑的“对不起”更是如同烙铁,烫得他耳根生疼。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触向那冰冷的瓷鸟。指尖碰到瓷鸟的瞬间,他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蜷起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褥单。

他猛地抬手捂住脖子,指腹用力擦过伤痕,仿佛要将那屈辱的印记生生剐去,直到皮肤泛起刺痛的红痕才颓然停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攫住了他,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令人窒息。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带着药味的薄衾里,任由那布老虎粗糙的布料硌着脸颊。黑暗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在沉寂的室内艰难地起伏。窗外,月色清冷如霜,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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