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夜漫长而沉重,终于捱到天边泛起微光,魏怀信没有睡意,连续这种状态好些时日,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安眠是何时。
“魏兄,你师父来看你啦。”黎斯高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风风火火闯入房间。
“师父?!”魏怀信猛地起身,扯到还未愈合的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门外,一个仙风古道的女子身影缓缓步入,面容和蔼,看见魏怀信惨样,疼惜快溢出眼睛,几步上前:“信儿,怎么伤成这样?瘦了,没好好睡觉,吃饭是吗?”
“师父,我……”魏怀信声音哽咽,多日积压的情绪如洪水般决堤,怎么也止不住。他猛地扑进她怀里,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连日来强撑镇定、压抑惊惧、被悉心照料却更觉惶恐的复杂心绪,连同那枚平安扣带来、几乎将他撕裂的未知重压,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素净的道袍前襟。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受伤幼兽般破碎的呜咽,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最本能、带着血腥气的委屈与依赖。
“哭吧,哭出来更好受。”师父心如刀绞,轻柔却有力环抱住颤抖不止的身体,一下下抚着嶙峋脊背,仿佛要将那些惊惧与伤痛一点点熨平。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单薄与紧绷,每一处骨骼都硌得她生疼,那抑制不住的战栗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的目光扫过室内,掠过枕边那只色彩突兀的瓷鸟,那只粗陋却显然被紧握过的布老虎,最终定格在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上——那物件透出的沉静与贵重,与这简陋的居室、与信儿此刻的凄惶格格不入。
一丝疑虑和更深的忧虑在她眼底飞快掠过,但什么也没问,只是更紧地拥住他,用最温和声音低语:“没事了,师父来了,没事了…让师父看看伤…”
他的呜咽渐渐平息,泪痕未干,却终于能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久违微光。
“哎呀,这伤,怎么,”她注意到脖颈那处深紫色的瘀痕,眉头紧锁,“这是怎么回事?信儿,你到底经历了什么?”魏怀信咬唇,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师父,我……我没事。”
她环视一周,随处可见孩童玩具,小巧精致,扯出抹笑:“看来信儿还没长大,还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师父,我大了,这些是别人送的。”他吸吸鼻子,声音带上撒娇意味,面上浮现一丝红晕。
“又撒谎,”她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眼中满是宠溺与无奈:“下次别再瞒着我了。”
“师父怎么想到来看我?”他面上挂笑,泪痕未干,显得滑稽。
“不许么?信儿不想师傅来?”
“想啊,这不是怕您累嘛。”他维持嘴角的弧度,装作没事样子。
师父的指尖带着常年习剑的微薄茧意,轻柔拂开颈侧散乱发丝,探向那道深紫色齿痕。冰凉触感一接触,魏怀信几不可察一颤,喉结急促滚动了一下,像咽下某种灼热的硬块。下意识地想偏头躲闪,却被师父另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托住下颌。
“别动。”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指尖在那狰狞的淤痕边缘细细按压,探查着皮肉下的状况。每一下轻微的按压都像一根细针,刺破他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抵那夜被人咬住,欺辱的冰冷记忆。寒意顺着脊椎倏然爬升,藏在薄衾下的手猛地攥紧了那只布老虎,粗糙布料摩擦着汗湿掌心。
“伤恢复挺好,”师父的声音沉凝下来,指腹在那片深色肌肤上反复摩挲,仿佛要确认什么,“但伤及此处……”她的话音顿住,没有说下去,只是抬眼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双总是盛满慈爱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忧虑与洞悉的光,像一泓清泉,瞬间照见极力掩藏的狼狈与惊惶。魏怀信的心骤然缩紧,几乎要冲破胸腔,仓皇垂下眼帘,盯着被面上复杂的纹路,不敢与那目光相接。
空气中弥漫开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更衬得室内死寂。那些散落在枕边、案头的精巧小玩意儿——瓷鸟、竹鹿、木雕小鱼,还有那枚温润得刺眼的羊脂玉平安扣——此刻都成了无声的证物,在师父沉静目光下无所遁形。他感到一种被剥光示众般的羞耻,比在受欺辱时更甚。
“信儿,”师父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缓,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当真……无事?”
那简单的问句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堵在喉咙口,灼烧着五脏六腑。想说“无事”,想扯出一个让师父安心的笑,可嘴角僵硬得如同冻住,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点破碎、不成调的气音。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再次决堤,汹涌而出,瞬间模糊视线。他猛地将脸埋进师父带着清苦药香的肩窝,身体无法控制剧烈颤抖起来,比方才更加厉害。所有伪装、所有顾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被碾碎后的脆弱与委屈。他像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紧紧抓住这唯一的浮木,无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倾泻在这片温暖里。
“要是受委屈了,”她轻抚着他的头发,顿了顿,声音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惜,“就告诉师父,回师父身边,一起解决。”
魏怀信的哭声渐渐低弱,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湿漉漉的脸颊紧贴着师父的衣襟,汲取着那久违、令人安心的清苦药香。师父的怀抱像一道坚实的壁垒,短暂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重压,让他得以喘息。
可这片刻的安宁之下,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念头却如毒藤般疯长——李岑碕沉甸甸的凝视、那枚温润得近乎烫手的平安扣、还有齿痕下深埋的冰冷屈辱,都在这温暖的包裹中显得愈发尖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畔轰鸣,一下下撞击着脆弱胸腔,仿佛要挣脱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她拾起枕边的羊脂玉平安扣细看,这物件,在一堆精巧小物中显得格外刺眼。
“信儿,师傅问你一个问题,这个,是谁给你的?”
魏怀信抬起模糊的双眼,见到平安扣身形一颤,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良久才挤出几个字:“是……秦王。”
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将平安扣握在手心,拍拍他的背,安抚道:“别怕,师父在。”
魏怀信宣泄积压已久的情绪后,渐渐平复,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她替人掖好被角,轻声哼唱起儿时的催眠曲,曲调悠扬而温柔。
起身,凝望手里的平安扣,眉宇间笼上一层薄霜。
“人睡了,”她轻手轻脚走出房间,目光落到院中繁盛花木,“我要见你们的秦王。”
黎斯身形一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声道:“道长,我也不太清楚秦王的具体行踪,但他应该还在城中。您若真有急事,我可以帮您去打听一下,只是……”他犹豫片刻,“秦王最近心情似乎不太好,您见他还是小心些为好。”
她微微颔首,目光坚定:“无妨,我自有分寸。你只需告知他。”
本章出场人物:徐逸(璇玑,魏怀信的师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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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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