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诘问

黎斯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师父独立于廊下,庭院里花木葱茏,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细碎光斑,却丝毫驱不散眉宇间凝结的寒意。她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那枚羊脂玉平安扣,温润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人。玉扣沉甸甸的分量,绝非凡品,更非随意可赠之物。贴身佩戴的平安扣,赠予一个男子……秦王李岑碕,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想用这温润玉石包裹的“好意”来掩盖什么,还是……一种她不敢深想、更令人心悸的可能?今日信儿颈侧那深紫色、带着齿痕的淤伤,与眼前这枚象征着护佑平安的玉扣,在脑中反复交叠、碰撞,激起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惊涛骇浪和冰冷的愤怒。她必须亲自见一见这位权倾朝野的秦王,必须当面问个清楚。若他真对信儿存了半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这“好意”背后藏着更深的算计……眼底寒光一闪,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拉得漫长。廊下阴影随着日头西移而悄然拉长,无声地爬上素色道袍。庭院里,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短暂鸣叫两声,又倏忽飞走,更衬得周遭死寂。背脊挺直如松,周身散发的气息却越来越沉凝,仿佛积蓄着风暴。终于,院门口传来沉稳而略显滞涩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石板路上,也敲在凝滞空气里。

她缓缓转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院门。

李岑碕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身形依旧高大,却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连步履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他踏入庭院,日光落在脸上,清晰地映照出眼底浓得化不开疲惫,以及眉宇间深深刻下倦怠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痛。那张平日里或威严、或带着几分玩世不恭面容,此刻只剩下被某种深刻情绪反复碾磨后的沉寂与灰败。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注意到廊下的人,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庭院花木,最终才像是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缓缓抬起,迎上了她冰冷审视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师父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他眼底深处,不放过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她清晰地看到,当目光落在脸上时,那深潭般的眼底猛地一缩,一丝混杂着惊愕、了然、甚至更深沉痛楚的情绪飞快掠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沉寂覆盖。那份沉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比她预想中更为深重。李岑碕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绝不是一位胜利者或施恩者的姿态,倒像是一个刚刚从炼狱中挣扎而出、遍体鳞伤的困兽。

心中的疑虑与愤怒并未因此消减半分,反而因这反常的沉重而更加汹涌。她向前一步,踏下台阶,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托在掌心,在午后阳光下,玉质流转着柔和刺目光泽。将手微微抬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冷硬,如同冰锥坠地:

“秦王殿下,此物,”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不给丝毫闪避空间,“贫道斗胆一问,为何会在信儿枕边?”

李岑碕的喉结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挣扎,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道长,请容晚辈无礼,步入书房一叙。”他侧身让开,示意她跟随。

书房内光线微暗,沉重的檀木书架沿墙而立,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木料沉静的气息。李岑碕引她至一张宽大的书案旁,案上堆积的公文卷宗显示出主人近日的繁忙。他没有走向主位,反而站在案侧,背对着从窗棂透入的、被分割成条状的稀薄天光,那光勾勒出他宽阔却异常僵硬的肩背轮廓。

师父并未落座,站定在书房中央,素色道袍在幽暗中宛如一尊冷玉雕像。掌心那枚羊脂玉平安扣的温润光泽,在室内更显突兀。目光如寒潭古井,无声却极具压迫感投向李岑碕浸在阴影里的侧脸,等待着他的解释,或者说,一个答案。

李岑碕没有立刻开口。沉默站了片刻,粘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甚至没有勇气完全转过身面对她审视目光。最终,他缓缓抬手,并非去拿茶盏,而是撑在了冰冷的案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什么。

“道长……”声音比在院中时更加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挤出,“此物……确是晚辈所赠。”

终于侧过身,半张脸暴露在微弱光线下,眼底那片深重的疲惫与沉痛此刻再无遮挡,清晰得令人心惊。目光落在师父掌心的平安扣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爱恋,有忐忑,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后悔。

“为何?”师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面下的暗流,蕴藏着能将一切冻结的力量,“贴身平安之物,赠予信儿?秦王殿下,此举于礼不合,用意何在?”

她向前逼进一步,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空气凝固,“信儿颈侧那深重的齿痕伤痕,又作何解释?他连日惊惧惶恐,夜不能寐,是否皆因殿下之故?”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岑碕紧绷的神经上。当听到“齿痕”二字时,高大身躯几不可察晃了一下,撑在案上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猛地闭上眼,浓密睫毛剧烈颤抖着,再睁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愧疚、自责、难以言说的剧痛几乎要将他吞噬。张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破碎、压抑的叹息。

“魏怀信那日同晚辈出门游玩,忽遇人跟踪,晚辈教训跟踪者,出来时,发现他已不知所踪,”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事后寻遍全城,终在一条小巷中找到他,晚辈将他送回府中,才发现他颈侧的伤痕。是我疏忽,没有......”

停下,望着窗外景色发呆,“……没能及时赶到。”声音里颤抖更明显,目光依旧黏在窗棂外摇曳树影上,仿佛那能承载此刻无法言说的重负,“他当时……衣衫不整,神志不清,颈上……就烙着那印子。”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从喉咙里艰难地拖曳出来,留下血淋淋的痕迹。

师父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寒意几乎凝结成冰。李岑碕的描述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勾勒出更令人心悸的黑暗画面。她指腹下的平安扣,温润的玉质仿佛也透出森然冷意。

“仅此而已?”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向竭力维持的叙述,“殿下带他出游,随从何在?何等宵小,胆敢在殿下眼皮底下动您带来的人?跟踪者既已被殿下教训,又如何分身去寻信儿晦气?巷中施暴者,又是何人?”

一连串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下,每一个都直指他言语中巨大的、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她向前一步,周身沉凝的气息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夜之后,信儿惊惧失常,魂不守舍,每每提及此事便如惊弓之鸟!殿下,您这‘疏忽’二字,轻飘飘的,可盖不住这血淋淋的窟窿!”

李岑碕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终于无法再逃避,猛地转回身,那张布满疲惫与沉痛脸完全暴露在她锐利如刀的目光之下。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痛苦、愧疚、愤怒,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似乎想辩解,想怒吼,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最终,所有声音都被堵在喉咙深处,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喘息。痛苦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下颌绷得死紧,牙关紧咬,额角甚至隐隐有青筋跳动。撑在案角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碎裂的青白色,那坚硬的檀木似乎都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连窗外的风声都消失了。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沉重地交织在一起。时间仿佛凝固,沉重的檀木香、堆积的公文卷宗,连同窗外被窗棂切割成条状的、渐渐黯淡的天光。她轻叹一声,将羊脂玉平安扣放在桌上:“你的生辰何时?”

李岑碕闻言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痛楚与混乱被猝不及防的愕然撕开一道缝隙。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干涩嘴唇翕动,仿佛一时间无法理解这看似突兀的问题,如何穿透了方才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沉重对峙。书房内静得可怕,唯有铜壶滴漏的细微声响和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交织。

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从唇齿间艰难挤出,几乎无声。报出这串刻入骨髓的数字时,那双深陷在疲惫阴影中的眼睛死死锁住师父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那片冰封的深潭里窥探出哪怕一丝涟漪,一丝能解释这致命问询的意图。指节依旧死死抵着冰凉的案角,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蜿蜒的毒藤,无声诉说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师父的目光在报出时辰的瞬间,几不可察凝滞了一瞬,如同春风吹化寒冰,流转千姿。

“怎么会......”她不可置信,伸出指头细算一遍,“这......你心悦信儿是吗?”

她的目光无声从他的脸上划过,不可避□□到羊脂玉平安扣上:“这东西,有些年头,你很珍视它,它对你有特殊意义,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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