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岑碕仿佛被这直白的问题刺穿了最后一道防线,身体猛地一颤,紧抿唇线瞬间绷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像是要反驳,喉结剧烈上下滚动,眼睛,死死盯着师父平静无波的脸,里面翻涌着被彻底剥开的狼狈、无法言说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
“是……”这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被灼烧过的痛感。猛地闭上眼,试图隔绝那几乎将自己凌迟的目光,然而再睁眼时,那份沉痛非但未减,反而更深地烙印在眼底。“……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仿佛承认这个事实本身,就耗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下意识抬手,指尖带着颤抖,伸向桌上那枚静静躺着的平安扣,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停住,仿佛那温润的玉石此刻已化作滚烫烙铁。指节蜷缩着收回,紧握成拳,抵在冰冷案角,用力到指节再次泛出不正常的青白,似乎要将那无法宣泄的汹涌情愫和锥心悔恨,生生捏碎在掌心。书房内死寂的空气,被这沉重的承认挤压得更加粘稠,连同那份无处遁形心意,一同封存在这令人窒息幽暗里。
师父的目光并未因他的承认而软化,反而更添几分锐利,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将那无形的压迫感再次收紧。
“此物,”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方才的诘问更冷,更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并非寻常饰物。玉质温润,内蕴光华,是上乘的羊脂籽料。雕工虽简,却古拙大气,刀法圆融,非当代匠人所能为。更重要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冰棱般刺向李岑碕那张被痛苦和疲惫深刻雕琢的脸,不放过他眼中一丝一毫的波动。
“是这磨损的痕迹。”指尖沿着平安扣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岁月包浆覆盖的磨痕缓缓滑过,“经年累月贴身佩戴,才会留下如此温润内敛的光泽和这般圆润的边角。这绝不是一件随意购得、随手赏人的新物。它,跟随你很久了,对吗?”
李岑碕晃了一下,仿佛那细微磨痕不是刻在玉上,而是直接剐蹭在他心尖最柔软、最隐秘角落。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玉扣,眼中的爱恋翻涌得更加剧烈,那份被**裸揭穿的狼狈几乎将他淹没。撑在案角的手,指节已经绷紧到极限,青筋虬结,几乎要嵌入那坚硬的檀木之中。
“它……”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痛楚,“是……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这短短一句话,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濒死的鱼。那份深埋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眷恋与脆弱,在这逼问之下,连同那份不合时宜的心意一起,被彻底撕开,暴露在这冰冷审视的目光之下。书房内死寂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沉重而压抑的涟漪,将他那份混合着深情与无尽悔恨的复杂心绪,无声地扩散开来,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泽,仿佛承载着两代人沉重而无法言说的情感。
她目光放柔和些,转头看窗外天色:“信儿是个乖孩子,他诚实,嘴上可能会说谎,但他身体永远不会,”天色一点一点明亮,干净,纤尘不染,她的目光滑落到李岑碕身上,“他很小时,他的父亲死谏,触怒龙颜,受刑而死。当时饥荒连年,没了顶梁柱,家道日益中落,他母亲在临终时,把信儿托给我,”她忽略李岑碕惊颤表情,继续述说,“信儿不知道,我将这说给你听,”对上李岑碕深沉眸子,目光锐利,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切碎,透视,“是希望你好好待他,你是他命定之人,近日算到信儿红鸢星动,特此前来,没想到......”
李岑碕呼吸遏止,声音哽塞,张张嘴,挤出个“我”字,便没有下文。指尖紧了紧,苍白,檀木承受不住,发出丝断裂轻响,他在等一个答案,或是等一个许可。
“......”她不可觉察叹口气,回忆魏怀信窝在自己怀中抽泣模样,面前人看着尚能自持,面孔苍白,濒临崩溃,“你不必说,信儿的样子你看在眼里,你觉得,他真的能承受这份心意么?”
李岑碕声音紧绷,在死寂书房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道长……晚辈真的……心悦他。”
师父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寒潭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澜,转瞬又被凝重覆盖。指尖轻点桌上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
“心悦?”她的声音平稳而重,“殿下,此二字分量如山。你之所行,于他而言是何滋味?”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那伤痕,陋巷惊魂,夜不能寐的惶恐……可曾因你一句‘心悦’而消减?”
字字如石,砸在李岑碕心湖。身躯一震,撑在案角的手骤然收紧,檀木呻吟,指节泛白。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滑落。喉头滚动,巨大愧疚与难言之隐如巨石压胸:“是晚辈……无能……未能护他周全……”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殿下,”语气清冷,语重心长,“信儿的心,如易碎琉璃,本就布满旧痕。你那日所为,无异于再添新伤。”目光扫过他紧握的拳和冷汗,带着审视,亦隐含一丝理解,“他幼失怙恃,心思纤细。此刻的他,最需要的不是你汹涌却未必得法的心意,而是如山岳般稳固的庇护,润物无声的抚慰,让他重寻‘安稳’二字。”
李岑碕猛地抬头,眼中痛苦挣扎猝然撞入师父那深不见底却又隐含许可的目光。窥见一丝被理解、可能被接纳的微光。心头剧震,敬畏与忐忑竟与那隐含“支持”交织,冲击复杂。喉结滚动,只余急促喘息。
师父目光落回平安扣,指尖轻拂玉质,语气稍缓,警示与引导并存:“此物既系你心念,当用合宜时。真正的珍视,不在赠予何物,而在能否驱散他心中阴霾,抚平心痕。”声音如钟,敲在他混乱的心上,“心悦一人,路阻且长。若你真心,便该懂得,‘追’与‘得’,非靠权势孤勇。重拾信任,如同倦鸟归林,方是根本。慎之又慎。”
最后四字,郑重如嘱托。李岑碕浑身一震,绝望的崩溃被沉重清晰的责任感取代。望着师父平静却深意的脸,那份被师长教导后、又得默许指引的复杂感受,让眼中痛楚混乱沉淀为专注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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