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怀信醒来,床边坐着一个熟悉身影,他下意识绷紧神经,生怕出错换来一声责备,艰涩开口:“......秦王。”
李岑碕搁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身体几乎一瞬间绷直,没有回头看床上的人,张口半天,试图寻找自己平稳声线,终究还是从喉咙中挤出声嘶哑的询问:“伤......好些了么?”
魏怀信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下微凉的锦被。那声嘶哑的询问像钝刀子割在心上,他不敢看李岑碕绷得笔直的背影,只觉得空气都凝成了粘稠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冰碴,刺得肺腑生疼。良久,才从干涩的唇间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劳秦王挂心……已无大碍了。”
这回答轻飘飘的,带着刻意疏离的客套,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李岑碕搁在膝上的拳头骤然捏得更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响。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宽阔的肩背似乎又僵硬了几分,仿佛被这刻意划开的距离刺得生疼。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眼底翻涌的痛楚与无力感深深掩埋。
“无碍……就好。”
他的声音更低哑了,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每一个音节都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留下无声的回响。他终是微微侧过一点身子,目光却依旧固执地避开了床上的人,只落在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全身心投入去研究的东西。窗纸透过的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绷成一道苍白而冷硬的直线。
“诺金一会派人送来,”他停顿一下,似乎是想到什么好主意,“我......这几日忙,帮我照看一下迂折,好吗?”
魏怀信指尖揪着锦被的力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旋即又揪得更紧。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秦王僵硬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心口也跟着发沉。诺金,那只淘气的猫咪,因为养伤,自己许久未见,一直由李岑碕照顾。照看迂折……秦王那只威风凛凛又格外亲人的乌狗?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家常的托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漾起一丝微澜,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惶恐和困惑淹没。
“……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轻得像羽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努力咽下喉头翻涌的酸涩,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秦王……王爷放心。”
称呼出口的瞬间,他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尖,那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像冰冷的薄刃,在两人之间划下无形的沟壑。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不安的阴影,视线落在被面繁复的缠枝莲纹上,仿佛要将那纹路刻进心里,好避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人背影带来的无形威压。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混杂着锦被上清冷的熏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甸甸的负担。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至少显得不那么失礼,但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所有准备好的客套话都被死死堵住,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回荡,敲打着彼此紧绷的神经。
魏怀信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锦被边缘细腻的丝线,那点微澜在死寂的心湖里沉浮片刻,终究还是被更深的惶恐压了下去。他不敢揣测秦王此举的深意,是试探?是补偿?抑或是……一种他不敢奢望的靠近?喉间干涩得发痛,他垂下眼帘,视线里只剩下被面上那繁复冰冷的缠枝莲纹,每一道曲线都仿佛勒紧了他的呼吸。药味混合着清冷的熏香,沉甸甸地压进肺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微弱的刺痛。
“……是。”他再次低应,声音比方才更低哑,几乎淹没在室内凝滞的空气里。除了这一个字,他再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刻意疏离的“王爷”二字,像一道无形的壁垒,隔开了咫尺之距的两人,也封住了他所有翻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他感到秦王僵直的背影似乎又绷紧了几分,窗棂透过的光线在那冷硬的侧脸轮廓上投下更深的阴影,将他所有的表情都藏匿在晦暗之中。空气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一声声,沉重地敲打着彼此紧绷的神经,在这充斥着药味与隔阂的房间里,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这重逾千斤的寂静,仿佛比任何苛责都更令人难熬,魏怀信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撞击肋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死寂中无限放大。两人没有话题,良久沉默,李岑碕觉得自己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起身:“好生养着。”
魏怀信没有回应,盯着锦被出神,迟钝点点头,唇抿成条直线,毫无血色。
李岑碕挪向门口,脚步滞涩。他极轻地推开雕花木门,生怕惊扰了身后死寂的空气或床上那人强撑的平静。门扉滑开一道缝,庭院微凉的湿意涌入,冲淡了室内的药味与压抑,却带来空旷的冷寂。
门在身后悄然合拢。
当关门声传来,魏怀信紧绷的肩线骤然垮塌。他猛地吸气,却呛咳起来,震得胸腔生疼,牵扯伤口。慌忙捂嘴,指缝间漏出破碎呜咽。身体蜷缩,像被遗弃的幼兽。
强装的疏离在李岑碕消失的瞬间瓦解。泪水汹涌,浸湿锦被。他咬破下唇,尝到铁锈味,试图咽回恐惧和委屈。越是压抑,心口混杂的惊悸、茫然与酸楚越是翻腾。为什么托付“迂折”?那威风的乌狗是秦王珍视的伙伴……这托付,是随手之举,还是……一丝他不敢奢望的靠近?
窗外暮色四合,房间没点灯,阴影如潮水吞噬床榻,将他单薄蜷缩的身影完全吞没。锦被上的缠枝莲纹在昏暗中模糊成深色暗影,紧紧缠绕。死寂里,只剩他压抑的、破碎的抽噎,在空旷冰冷的房间孤独回响,一声声,敲打着黑暗和那颗布满旧痕、此刻茫然剧跳的心。门外传来爪子敲击青石板的脆响,还有黎斯低声欢喜的惊唤:“诺金!小喵咪!快过来,让我摸摸。”
那声欢快的“诺金”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魏怀信蜷缩的世界。他身体猛地一僵,连压抑的抽噎都瞬间停滞,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浸透,只剩下心口那点茫然剧跳的声音在死寂里擂鼓般轰鸣。
“喵呜……”软糯熟悉的叫声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是诺金!
魏怀信几乎屏住了呼吸。那声音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被恐惧和委屈冻僵的心湖上轻轻跳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看到外面那只他亲手喂养、朝夕相伴的猫咪。
指尖揪着的锦被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瞬,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驱使着他,想靠近那声音的来源。他想念诺金柔软温暖的皮毛,想念它蹭在腿边时那毫无保留的依恋,那是他灰暗世界里为数不多的、纯粹的暖意。
门被一道漆黑身影蹭开道缝隙,日光洒落,黑影巧妙钻入,迂折的脑袋出现在视野中,带着庭院微凉的湿气和青草气息。那硕大的、毛茸茸的头颅先是在门缝处顿了一下,乌黑油亮的毛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顺的光泽,随后,它整个身躯便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轻盈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魏怀信蜷缩的身体僵在原地,泪痕未干,呼吸都凝滞了。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脊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床柱,揪着锦被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迂折,秦王那只据说在战场上凶悍无比,私下里却格外亲人的乌狗……它正站在那里,黑色的圆瞳在昏暗中像两盏温和的小灯,静静地注视着他。它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微微歪着头,湿润的黑鼻头轻轻翕动着,似乎在分辨空气中陌生的药味、熏香,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惊悸。
魏怀信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秦王托付他照看迂折的话语在脑中回响,此刻却显得如此荒谬而遥远。他看着那庞大的身躯,比诺金不知大了多少倍,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它迈步,厚实的肉垫落在地板上,发出极轻微的“噗”声。一步,两步……它走得很慢,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节奏感,径直朝着床榻走来。
迂折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它没有跳上来,只是温顺地伏低了前身,将硕大的脑袋搁在床沿,下巴轻轻搭在了微凉的锦被边缘。温热湿润的鼻息拂过魏怀信揪紧被角的手背,带着一点湿漉漉的痒意。
魏怀信猛地一颤,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的锦被。他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狗头。迂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呜咽的咕噜声,那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它微微仰起头,用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温和与关切。它甚至小心翼翼地,用微凉的、湿漉漉的鼻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魏怀信搁在被子外、微微颤抖的指尖。
它张嘴,将口中衔着的东西吐出来,羊脂玉平安扣在薄衾上弹起,转了几圈,安安静静停下。魏怀信的视线死死钉在上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被一股滚烫的灼流冲散,激得他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是它!昨夜秦王李岑碕探视时带来的那枚,今早师父凝视的那枚!它怎么会……在迂折口中?难道……是秦王让迂折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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