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恤扬了扬下巴,金六两便将卷轴递给玉谦流。
玉谦流眼底笑意愈渐深浓,却在打开卷轴的刹那,目光陡然一冷,道:“不知这画上之人是谁?”
宁无恤道:“画上乃是我二人的救命恩人。”遂将在美人峰下遭遇之事道出。
金六两道:“我们公子生怕时日一长,记忆有失,索性画幅恩人的小像带在身边,虽无五官,但身形装扮还可辨认。”
玉谦流默然片刻,面上笑意全无,暗中施了一把白色粉末在卷轴背面,道:“既是这样,理应好好收存才是。”将卷轴卷起,递还金六两,又道,“可惜宁兄今日便要启程南下,如若不然,我倒也想求一幅自己的小像。”
宁无恤一怔,神色一变再变。视线虽然落在玉谦流身上,却像透过他,在看着什么人。
金六两盛了一碗笋汤,推到宁无恤面前,暗中牵扯他的衣袍,小声提醒道:“公子怎么不说话?”
玉谦流见宁无恤一副失神模样,也开口问道:“宁兄因何不语?”
宁无恤如梦初醒,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无事,只是突然忆起一位故人,他从前也总叫我为他作画。”
玉谦流道:“也是帝京之中的王孙公子么?”
“不,他是江湖中人。”
玉谦流目中浮现一抹光彩,道:“此人现在何处?”
宁无恤不加思索便道:“死了。他三年前就死了。”
“死了?”玉谦流听得此语,如同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神情萧索,颓然失色。仰面饮尽杯中冷茶,等了一阵,喉间苦涩之感被些许甘甜冲淡,玉谦流眉宇渐舒,道:“你如今还留着为他作的小像么?”
宁无恤冷哼一声:“烧了。人都不在了,我还留着那样的东西做什么?”
玉谦流一时也不知如何接口,两人各自举箸品茗,不发一言。
尝过几道菜品,宁无恤便停箸哂道:“这鸭子炖得太烂,鲈鱼蒸得太咸,海参欠发,虾不入味,不吃了。”
玉谦流临窗下视,街面上车马喧阗,人烟辐辏,好不热闹。再看宁无恤,眉头深锁,眼睫低垂,好似心中有千般愁、万种忧,化解不开。
玉谦流手执绯扇,轻轻敲击窗槛,若有所思地盯着宁无恤看了片刻,温声道:“你连日到这酒楼用饭,想是已吃腻了这店中菜肴,且喜今日天朗气清,我带你去别处逛逛?”
宁无恤抬眼凝视玉谦流,脑海中的那张面庞与玉谦流的面庞重叠又分开。宁无恤自语道:“我又何苦拿你们出气呢?”话落,投袂而起,向玉谦流告辞。
玉谦流也不挽留,陪着他下到一楼,打算与店掌柜言语一声。
店掌柜正与一个白脸膛的男子交谈,那男子两道丧门眉,一双吊客眼,一看就不是务本分的人,手上还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子。
那小子衣衫褴褛,十指脏污,宛若炭条,入秋天气,足下却不着袜,趿着一双草鞋。他将脊背挺得笔直,微微转动脖子,拿一双明亮慧黠的眼睛四处张望。
金六两心疼道:“那小孩真可怜。”
那边店掌柜问道:“这小孩是你什么人?”
那男子回道:“这是我外甥,我们本是北疆之人,他父母被贼兵掳去,我带着他南下逃命,如今自身难保,打算寻个主顾将他卖了。”
宁无恤上前问那小孩:“你叫什么?他真是你舅舅么?”
小孩道:“我叫游方,他不是我舅舅,我不认得他。我自小跟着祖父生活,旧年祖父从军,战死沙场,他到我家门口说要带我去找我娘。”游方年纪虽小,倒很伶俐。
宁无恤将店掌柜叫到一旁,交代了几句话。店掌柜就问那男子:“你要卖多少钱?”
男子道:“五十两。”
店掌柜道:“好,这小孩我留下了。”说完就唤账房先生写了一张字据,叫那男子画押。
男子依言画押后,店掌柜道:“你走罢,没你的事了。”
男子一听,愣了半晌,道:“银子呢?”
店掌柜道:“本店规矩,说五十两,实给二十五两。你在我的地头上做生意,须得收三成用钱,五十两的用钱是十五两。请先生代笔写字据,一张十两。刨尽了,一两不剩,没你的钱了,你走罢。”
男子气得鼻子里直抽气,正要发作,店掌柜又道:“怎么?想挑事么?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里的买卖是什么人开的。哼,告诉你,我们店自开张以来,打了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再不滚,就把你打一顿,再拉去见官。”
男子心头的气压了又压,忍了又忍,狠狠瞪了店掌柜一眼,涨红着脸出去了。
店掌柜道:“都照公子交代的说了,这小孩……”
宁无恤问游方:“你有什么打算?要留在这店中做些活计么?还是我遣人将你送回家中?”
店掌柜急道:“我们店不收小孩。”
游方两只眼睛左瞧瞧,右看看,盯着金六两说:“我无父无母,公子将我留下与哥哥作伴,不好么?”
宁无恤思忖再三,点头道:“也好,只是你须乖巧些,途中不可胡闹生事。”
游方答应一声,牵过金六两的手,道:“一切都听公子和哥哥的,我决不淘气。”
三人辞别玉谦流与店掌柜,回至寓所,游方自去梳洗,金六两将行囊收拾妥当,又给游方添置了几身衣衫鞋袜,直忙到傍晚时分,三人才雇了车马离镇。
天色渐暮,一行人沿着大路行了有半个时辰,宁无恤挂起车帘,望见远处炊烟升起,便道:“夜路不好走,咱们且在道旁寻个歇处,天明再继续赶路也不迟。”
车夫闻言,勒紧缰绳,喝停骏马,道:“再往前走走就有人家,公子何必宿在野外?”
宁无恤道:“无妨。”
金六两插嘴道:“我们公子最怕烦扰他人,每次出门远游,俱是只投客店,不宿人家。”说罢,就要跳下马车,却被宁无恤拉回。
马儿频频打着响鼻,四蹄急促地扬起又落下。宁无恤茫然道:“这马为何如此焦躁?”
车夫笑道:“公子莫怕,这匹马——”话声顿止,车夫双目微突,双唇微张,整个人倏然向后倒去。
宁无恤不及思考,四面林中已同时响起破空之声。瞬息间,那马儿身上便插满了羽箭,眼看就要发狂前奔,左侧刀光一闪,马儿四肢齐断,轰然倒地。
宁无恤将两个小童推到车里,自己下了车。十数个黑衣人足尖轻点,身形飘然,掠至宁无恤面前。个个腰悬箭囊,手持长刀,玄色劲装衣襟处皆有一只金线绣的狼头。
其中一人问道:“你就是宁无恤?”
宁无恤道:“正是,不知诸位寻我何事?”
“借你项上人头一用!”那人言毕,提刀斜削,刀锋直取宁无恤咽喉。忽然一样东西从车窗飞出,砸在那人的刀背上。金六两冲下车,挡在宁无恤身前,叫道:“休想伤害我家公子!”
宁无恤呵斥道:“回车里去!”金六两不语,挺起胸膛,把下巴扬得更高了。宁无恤回首见游方趴在车窗上,遂对他道:“你来将他拉回车里。”
游方跳下车,攥着金六两的衣衫,道:“哥哥,你不听公子的话么?”手上使力,却是拉他不动。
那人冷声道:“碍事的东西!”手腕翻转,出手便是杀招。
宁无恤慌忙将两个小童紧护在怀,闭目待死。哪知耳中忽闻“叮叮叮”三声脆响,随后便是一阵女子的笑声:“连小孩都不放过,很好,很好!”
那人猝然一惊,厉声道:“哪里来的野丫头?速速离开,否则性命堪忧!”
只听那女子朗声吟道:“身许刀剑不计年,欲与众生结福缘。一式劈开功德海,渡尽三千与大千。”吟罢,从一株梧桐树后转出。
宁无恤揽过两个小童退到车旁,抬眼望去,见那女子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淡妆素服,背负一双刀剑,手执一支玉嘴烟杆,末端吊着个拳头大小的绛紫织锦烟袋。
那些黑衣人在听得她吟诗时,就已面色大变,此刻见她现身,更是惶恐不敢直视,垂首向她抱拳道:“不知前辈驾临,多有冒犯,还请前辈恕罪。”
那女子斜倚着树干,把烟斗在树身上磕了磕,漫不经心道:“哦?你们也知道我么?”
其中一个黑衣人道:“前辈乃是‘一式渡生’清夜羽,江湖中鲜有人不知前辈的名号。只是前辈退隐多年,何以今日会现身此地?”
清夜羽用烟杆遥遥一指宁无恤,道:“我是来保住他的小命的。”
那人愕然道:“名动天下的第一杀手,再入江湖,不为杀人,竟是为了救人,这……”
清夜羽眼皮子一抬,直直盯着他,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指教?”
那人道:“不敢。只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晚辈等人做的既是收银买命的行当,便不能自毁信誉。”
清夜羽了然般点了点头,道:“我不仅要救他,也打算救救你们。”
“救我们?”一众黑衣人茫然相顾。
“不错。一招助你们脱去俗骨,成佛做祖。”清夜羽话音甫落,背上夜雨霁剑、清霜残刀一齐出鞘,刀光剑影,引动风云旋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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