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六两低声道:“公子怎可将乳名轻易告知他人?”
玉谦流好似不曾听见宁无恤的后半句,微一颔首,道:“原来是宁兄。”
宁无恤见玉谦流面上神情并未产生丝毫变化,不禁暗暗叹气,敛了心思,道:“玉兄盛情,小弟怎好推却?只是小弟从不饮酒。”言毕,在玉谦流对面落座。
玉谦流笑道:“那便以茶代酒,也不妨事。”
金六两将怀中卷轴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空出手来为两人斟茶布菜。
两人寒暄数语,玉谦流便道:“这金瓯镇近日不太平,不宜久滞。”
宁无恤道:“如何不太平?”
玉谦流道:“宁兄在此半月,夜间可是时常听得野狐啼叫?”
宁无恤道:“金瓯镇四围奇峰错列,夜间听得野狐啼叫应是常事。”
玉谦流环顾四座,道:“我听镇上百姓闲谈,说此地闹狐魅,宁兄还是小心为妙。”
宁无恤一听此言,背上立刻生出一股寒意,蹙眉道:“实不相瞒,小弟今日便要启程南下,当不至为狐魅所缠。”
玉谦流轻笑一声,道:“如此便好。”
两人谈得投机,邻座忽然一阵吵嚷,引得宁无恤侧首看去,却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弱冠少年,被几个壮汉推推搡搡,辱骂起来。
宁无恤放下杯箸,喝道:“住手!”一个箭步,拦在少年身前,向那伏桌大笑的纨绔问道,“他是犯了什么事,你们要这般为难他?”
这纨绔乃是本地出名的小霸王,人人畏惧。少年此时见宁无恤竟肯为他出头,连忙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李二少爷看上我的妻子,说要给我二百两银子,将我妻子买去,叫我再娶一个。我不愿意,他便要将我打死。”
“岂有此理!”宁无恤正要破口大骂,乍一瞧见左右三四个壮汉齐刷刷地瞪着他,声量便不觉小了许多,道,“青天白日,恃强凌弱,你就不怕见官么?”
李二身侧一个短眉小眼的中年男子捻须冷笑道:“这秀才欠了我们少爷银子,图赖不还,所以拿他的妻子做押当。我们少爷发善心,又赏他二百两,哪知这小子不识趣,我们只好用些手段,也省得惊动衙里的官爷。”说罢,摊开一张借据往宁无恤眼前递。
借据上写:立借字人奚文清,今因手乏,借到李二少爷李天朗纹银五百两,每月按三分行息。恐后无凭,立字存照,并无中保之人。奚文清亲笔画押。
那少年叫道:“那是他雇人仿了我的笔迹,造的假文契,我从未向他借过银两。”
宁无恤心上大怒,无奈自己势单力薄,打不过他们,店中满座又无人相帮,遂对李二道:“还请李二少爷稍待片刻,我与秀才商量商量,也好给你一个交代。”
李二并未出言拦阻,宁无恤便将奚文清拉到一旁,贴耳低语,大约说了十来句话,又回到李二面前。
宁无恤道:“奚文清娶妻只为侍奉双亲,待他双亲弃养,自会将妻子送到贵府,也不要李二少爷的赏钱。”
李二听得这番话,自是喜形于色,高声道:“好。”还待叫奚文清回去,那中年男子便截口道:“少爷休要被他糊弄。奚文清年方弱冠,他双亲今年也不过四十多岁,无病无痛,至少还可活三十年,到那时,他妻子已五十岁了,岂不是送到咱们府上来养老?”
李二闻言,勃然大怒,指着宁无恤骂道:“你这小王八崽子,着实可恼!给我打!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左右两旁的壮汉伸出手来,就要捉拿宁无恤。宁无恤脚下微动,退至一个壮汉身后,把他用力一踹,那高大的身形便跌了出去。
一时间,酒楼宾客四散躲避,场面混乱。
宁无恤趁乱将外袍脱下,罩在那中年男子头上,自己则躲在桌下观望。
人头攒动,纷乱拥挤,几个壮汉只当那中年男子是宁无恤,你一拳,我一脚,好似打铁一般,在他身上施为。
宁无恤变换声音喊道:“了不得了,杀人啦!”顶起一张八仙桌,边跑边喊。突然一只手掌探到桌下,将宁无恤扯了出去。
玉谦流手执绯扇,微微笑道:“宁兄莫慌,你我一饭未毕,我怎可让他们扰了我们的兴致?”绯扇轻旋,一缕熏风拂过李二等人的面颊。
李二等人见得宁无恤立在那里不躲不避,不由气往上冲,扑了过去,忽觉暖风拂面,神清气爽,心头正自纳闷,浑身血肉却骤然如被千万条虫豸啃噬,疼痛难当。
宁无恤道:“他们这是怎么了?”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要过来捉自己,怎么眨眼间,就见几人通身肌肤发紫,飒飒地抖个不停。
玉谦流将绯扇挂回腰间,不以为意地答道:“他们中了‘紫荷经风’,只消痛上一个昼夜,受些罪,便能解脱了。”
“解脱?”
“七窍流血而亡,对他们而言,岂非解脱?”
宁无恤一惊,急忙举目四顾,店里早没了奚文清的身影。他略略松口气,又紧张起来:“这些人行径虽然可恨,你只需叫他们吃些苦头便是,何必下此杀手?”
“这班人历来作恶多端,若非身死,罪行不止。我平素从不插手这样的事,只不过今日是他们先招上我。”玉谦流唤来店伙计,让他们安排人手将李二等人抬回李府去。
宁无恤担忧的目光一直紧随店伙计的行动,直至店伙计将李二等人抬走了,他才看向玉谦流,道:“那李二原是金瓯镇的地头蛇,你如今开罪于李府,将来要如何在这镇上做生意?”
玉谦流面露骄人之色,言语间满是轻蔑与不屑:“且不说这镇上生意于我而言,不过太仓一粟。我若惧他,方才又怎会出手?”
这样的言辞、这样的气态……太过熟悉。
宁无恤怔怔地注视玉谦流,目光如手指般一一抚过他的眉眼、鼻唇。
微微下垂的眼尾,眼帘微阖时,一双黑眸半藏半露,俨然一副无辜良善之相,怎么看也不像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宁兄?”飘散的思绪被玉谦流的低唤声拉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宁无恤端起茶盏,低头浅抿一口,遮饰道:“没想到,你看起来斯文,出手竟……”
“竟如此狠毒?”玉谦流接口道,“我今日‘发善心’,留了他们全尸,未叫他们身首分离,已算做了一件功德。”
店伙计给两人重新摆上香茗美馔,道:“我们掌柜的说了,这一顿不要两位公子的饭钱,以酬谢公子为镇上除去一害的义举。”两人随着店伙计的目光看去,朝店掌柜颔首致意。
宁无恤道:“想来这镇上百姓终日受那李二欺凌,现下祸害已除,他们便将你当做金瓯镇的恩人了。”
金六两匆匆从角落跑来,理了理鬓发衣襟,呵呵笑道:“公子,方才那矮几被人撞翻,险些将这卷轴遗失,幸而我又给寻回来了。”
宁无恤瞧见卷轴洁净如常,并未沾染秽物,舒眉莞尔道:“我叫你将它装在锦袋之中,背在身上,你又不愿。如此抱在怀中,总是有诸多不便。”
玉谦流道:“是什么样的画卷,值得宁兄这样珍爱?”
金六两道:“是一位公子的小像,我们公子总要我携在身上,方便他随时展玩。”
“小像?”玉谦流心念一动,唇角不觉勾起,“是什么人的小像?可否借我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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