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宏来到宣城时,倒没想那么多。
去年初夏,江南大雨,连下半月有余,苏州宣城内桐汭水和若溪水本是两水并流,半月之间水位大涨,桐汭水在下游抢了若溪水的河道一同汇入丹阳湖,沿途、沿湖十余村镇被灾,伤亡无数、哀鸿遍野,时任地方官怕担责,压着灾情只说是平常的水灾,奈何天高皇帝远,纵使地方啃树皮吃草根、卖妻鬻子,京城里也不知道。秋天里不仅没盼到赈款赶上秋播,县令还强行征税、搜刮民脂,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倒了,旁人也没力气去拉他,便任他在路边死去。一转眼到了寒冬腊月更是难耐,百姓忍不了了,想着好歹都是个死,便纠结起来要起义,有些流民逃亡将消息散播出去,终于上达天听,办了知县,新来的知县不了起因经过,又事出大乎,何宏便是在这时以刺史的身份接手的。
好在江南地区本是膏腴之地,借着朝廷的赈款、常平仓出粜之粮和远近几县地方士绅大户的捐赠,百姓赶在初春种上了第二茬青苗,平平稳稳地过了个春夏,才终于渐渐缓了过来。灾情缓解了,何宏就开始筹划中如何解决水患问题,防止去年的灾情再起。几番考察之后,想出一个在桐汭河上游建水坝的法子,新官上任三把火,脑子里有了这个想法,何宏便写了奏疏递上京城去,一来二转,几位宰臣一番讨论之后,又拿出具体的方案和预算向皇帝报备,皇帝也不嫌费银子大方掏腰包通过了,直到这年冬天才终于定下来。还从京城派来水部员外郎姜成来协助施工,以显重视。冬日落水,恰是修水坝的好时机,何宏再等不及,张榜贴出个公示限期迁民,又选了个黄道吉日便一门心思地要动工,全然没想到自己热火朝天地筹备的过程中,一股暗潮正在汹涌蓄势,一朝待发。
冬月十二,吉神土府,宜平治道涂、栽种、动土破土、补垣、开渠穿井、修造,从寅时到申时用事大吉。午后阳气盛,压邪神,何宏选了申时动土。未时的最后一滴水从筒中滴下,现场几十双眼睛一齐看向了漏刻,目送着这滴水砸进最后一级铜壶中,水位恰恰没到申时刻度。“动土”——申时一到,何宏便一声令下准备开工,然而,这句话落下之后便像是被冬日的寒气冻住了一般,久久得不到回应,现场分外安静。这时,何宏才感觉到这里的气氛有一些不对。扫视一周,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些隐忍不发的怒气。何宏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姜成脸上,发现姜成也正错愕地望向自己。
这时,人群中一个人站了出来,黝黑的皮肤,直挺挺的腰杆,健硕有力的臂膀,还有一双真挚的眼睛。他开口道:“大人,这水坝,不能修啊!”
何宏摁住满腔怒火,冷冷甩出两个字:“为何?”
“大人莫急,小民王大壮,今日无意与大人为难,修水坝一事大人自有考量,只是也请大人听听我等小民的心声。此前几次三番去到衙门陈情不成,只好借着能面见大人的机会,一并道出。去年水患严重,沿途的村镇遭了灾,刚收了一茬庄稼,秋播的苗还在地里,好多人家还等着翻过冬新春收了庄稼,还了常平仓的粮,给下年留些新种和口粮,现在修水坝,上游水涨淹了青苗,大家伙儿种的庄稼可就白白遭殃了。再说这段时间正是农忙之时,各家下地干活儿的就一两个壮丁,都聚拢来修水坝,哪有时间打理田地?这样一来,其他庄稼地收成也无望了。更别说那沿河的上百户人家苦等搬迁的钱款,新居也还没有个着落,水涨起来只有流落他乡,大家哪里有活路呢!”
听完这一番陈词,何宏已渐渐平静,面露凝重之色。姜成却早已按捺不住,指着王大壮怒吼道:“无知愚民,今上圣明,顾惜尔等遭灾,从兴修宫室的款项中拨款与尔等筑坝,救尔等于水火,尔等非但不感念圣恩,还百般作难,是受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说着,姜成转身望向何宏:“宣城遭灾,今上挂念已久,命我亲往督工、好生图之。何大人,别误了吉时。”
何宏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又很快压了下去,说道:“筑坝的银款已在路上,若有隐情本官自会体察,现在开工,本官既往不咎。”听到何宏的回复,王大壮也一时失神。这时,旁边一个干干瘦瘦的人忽然丢了手中的锄头,大喊道:“不能修,不能修!”开始还是弱弱的两声,周围的人马上一起支援他,喊着:“不能修,不能修!”
见此局面,姜成气得浑身发抖,说道:“今日这王大壮有意顶撞,煽动民众与官府为敌,还不将他拿下!”眼看局面失控,何宏也慌了神,下令将王大壮和刚刚领头大喊的人一并拿下。民众也急了眼,上去要护住这两人,与官兵冲撞起来。一片哀嚎声中,何宏往远处退避,刚刚退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忽然发现不见了姜成。何宏被惊出一身冷汗,举目四望,哪里有什么姜成,往河中一望,姜大人已经被卷到河心,正在水中挣扎。“姜大人!”何宏一声疾呼,往河边扑去,有两个眼色好的衙役已经跳下水去,奈何姜成被水冲得太远,好半天才捞上来,一探鼻息,已经没了。何宏眼前一黑,瘫坐在地,冲斗的百姓有一些反应过来闯了大祸,四散逃去,有一些也愣住了,最后俯首就擒,被押进县衙等候发落。
“事情便是如此。”聂稳将案件原委一一陈述给秦铮。
“修水坝本是利民之事,也算是那州县一大政绩,只是方式方法尤为重要,朝廷款项拨下去,又不知一路被那些人贪吃克扣了多少下肚,百姓自然有怨言。”
“大人说得没错,遇到这样的事,可能关押王大壮等人一段时间,一面开解,一面动工,等水坝建成民怨也就下去了。可问题在于姜成在其中丢了性命。这姜家哪里是开罪得起的,非得要个说法,否则要闹事的人都陪葬,这才闹到了刑部。”
“这可麻烦了。”
秦铮起身走到窗边,指肚抚过眉稍的疤痕,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皱紧了眉头,也似乎催促着他清醒快速地做出决断。良久,秦铮转过身来对着聂稳说道:“皇上让我盯着刑部那边,或是有所察觉。既然已经牵涉到姜家,宁王的势力也就呼之欲出,不可掉以倾心。聂稳,有三件事要办。第一是查清何宏修水坝一事的前前后后,包括大大小小的每笔款项;第二是调查聚众抗议的人中可有人与姜家有瓜葛,借机蓄意行凶,也暗中摸一摸姜成的底;第三是去探一下黎王身边可有人与此案中关涉的人有关系或近期有往来。你带着我的令牌去一趟天枢台,头两件让李越派人去办,第三件不能伸张,你亲自去办。此外,案子发生在江南,万老板常在那方活动,也知会他一声暗中探查一下,但要避开天枢台的势力,莫要打草惊蛇。”
“是,属下这就去办。”聂稳心领神会,拿着令牌转身便要离去。
“等一下,还有,我得去一趟况筠阁了,旧伤复发,难受得紧,这两天府中交给你打理了。”秦铮拍拍聂稳的肩。
“大人放心,属下明白。”聂稳抬头看了一眼秦铮,眉梢那道疤痕的颜色并未褪去,反而像是更深了。
“好,你去吧。”感受到聂稳的目光,秦铮挥挥手,别过脸不再说话,仿佛又陷入沉思中。
聂稳转身走出门去,心中既是欣慰也是担忧。现今秦铮身上完全找不到那个年轻的太子殿下的影子了,待人接物都沉稳了许多,刚刚几条安排也是心思细腻、面面俱到,令人佩服。可这一切也只是刚刚开始,以后摆在前路的,还不知是何种凶险。“唉。”聂稳轻叹一声,抹去这些许愁绪,向天枢台奔去。
聂稳走后,秦铮带着沈涣、沈苓上了况筠阁去。出了城一路风景甚好,沈苓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仍能看出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本性,只是经此一事,变得更沉闷内敛了些。她看着秦铮脸上的疤痕,几次欲言又止,秦铮看出了她的疑惑,却并不愿多言,总是另起话头将她的注意力带向别处。
“明轩哥哥,许久不见了。”到了况筠阁,况纾芸早已早早在门口相迎。
冬日的静槐山有一种别样的肃穆,云雪难别,清冷寥寥,纾芸裹着白色的披风,脸颊上是浅浅的红晕。
“这位……”纾芸的目光瞥向临渊,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张面容,此时突兀又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
秦铮清浅地苦笑了一声,遂介绍道:“这位是我弟弟沈涣,这是他在沈家的妹妹,沈苓。”纾芸愣了愣,忙招呼大家进屋,她总忍不住打量着沈涣,不知这位养在深处又遭遇如此石破天惊的皇子,是何种模样。
突然间,秦铮伏下身子捂着脸,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手不去挠抓,可那噬骨的疼痛实在让他难以自抑。恰在这时,另一只手伸过来,拦在秦铮面前,眨眼之间又点了秦铮的穴位,咕囔道:“再发两次病,我看就不用治了,直接准备后事来得容易。”
讲道理有几段话自己写完之后读……都怀疑是文言文翻译……
明天准时见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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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水坝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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