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雪甚。
钟山军接管了西京的城防,原西京戍卫军从城墙上撤下来,正集结着向校场走去,等待着新的任命。大街小巷紧闭的商户与住宅也陆陆续续打开自家的房门,时不时出来一两个人,在大街上好奇地张望着。部分南燕官员也和新进城的将领们一起,在街上盘点着物资,谈论着西京城的情况,为将来做着打算。
史书上浓墨重彩的这一日,平静到了骨子里,或是一切都被风雪裹挟了、抹灭了,再难寻其他痕迹。
御门大街的东侧,即城东一带的永乐、长庆坊、兴隆坊及安定坊,是朝廷官僚居所的聚集地。而在永乐坊的一处府邸中,火炉上温着的茶汤传来阵阵清香,两人坐在火炉两侧,一人着月白色锦袍,披散的头发随意用绸带系住,他伸手拿下炉上的砂壶,为其对面的黑衣男子添上了新茶。
“多久启程?”白衣男子问道。
“明日卯时。”黑衣男子回答,语气平静。
“这么急?你这立了首功的人,怎得是奔劳的命?”白衣男子轻笑一声,调侃道,“周振南这是沉不住气了。”
“是他看得太清楚了。他不安定,天下不安定,我便不安定。”
“是这个道理,不过他为何不派徐家两位将军,反而遣你这个降臣去处理太子呢?东宫的密道,查一查便知分晓,说太子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跑掉的也不为过,他就不怕,你留着后手?”
“他手上只用握着一颗棋——西京,我自然是义无反顾、火海不疑,毕竟之前他只用这一颗子就走活了整盘棋,不是吗?”秦铮的态度有些漫不经心,似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也对。燕帝对你,很是不薄,而太子,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妄了少年。”
“可他错了,”秦铮抿了一口茶,“过了河的卒早就不仅是卒了。”
“哦?难不成,”白衣男人手中的茶斟出了碗,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真的是你放走了太子?”
“我知道东宫有条密道可以直通向城外,将太子围困于东宫,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不过太子,一个少年,也的确不简单。”秦铮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我看是你不简单吧,周振南什么手段你不清楚吗?”白衣男子有些不安,眼前此人古井一般的态势,似已是谱好了自己的终局。
秦铮却不接话,径直问道:“怀泽,你知我当时为何会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吗?”
被称为怀泽的人回答道:“你一向心怀天下。”
“一个落魄之门的遗子,心中的天下也想必是阴翳的吧。”秦铮摇头,似笑非笑,“怀泽,你还记得秦家是如何败落的吗?”秦铮抬眼,望向对面的白衣男子。
“当年平王旧案,秦家满门抄斩。”怀泽语气带有一丝哀伤,不愿再提起往事。
“那你也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吧。”秦铮又问道,字字铿锵。
“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见你年幼,于心不忍,将你替换出城,送到了边疆抚养。皇上登基后,又将你从边疆接回,为旧案平反,你也得以恢复身份。”怀泽说道。
“对……对,边关三五载,胡笳伴月鸣,没有身份的人是只能留在边关的。明眼人自知我来自逆贼秦家,皇上对我不声不响地宽宥让大家觉得心安。”秦铮道,“可我若告诉你当年平王旧案与皇上有关呢?”
孟怀泽看了过去,眼前这个人似是有些陌生,甚至他的话,像是讲给自己听的一般。
“我回京城后成为了太子的武教师傅,皇上也待我很好。可有一年寒食节的夜晚,皇上醉了酒,便谈起了当年往事,他一直说着对不起。太后当年忌惮平王势大,于是设计陷害平王,而他知晓后,却任由太后行事。”秦铮顿了一下。
“帝王之家的变数可是生死的变数,他心也有提防。”
“他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等清醒过来时,事情已经无法逆转了。所以他从决定将我送出去,以及后来为旧案平反、将我从边疆接回,都是为了求得内心的一丝安宁。”
怀泽沉默了许久,说道:“我早便觉,你对皇上,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我竟以为是你边关待出的杀伐气和这朝堂合不来。”
“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对他是有恨的。”秦铮的语气有些颤抖,“可后来,我懂了,心结可以被解开,失去的却永远无法挽回。况且若不是他,秦铮早便去黄泉路走上一遭了。所以我将这些恨咽了下去,稳稳地放在了心底,只希望皇上能够坐在这个血泪铸成的龙椅上,尽心尽力地治理天下,这也不枉顾平王及秦家上下几十条人命的牺牲。”
“可是现实让你失望了。”怀泽说道。
“不仅我失望了,怕是整个西京城,都失望了吧。”秦铮想起这些年的西京,湖底已经波涛汹涌,湖面靠着山崖的老底儿波澜不惊。皇上在为平王翻案后长时间无心于政事,而太子又涉政不深,朝堂之上贤臣渐去,纷争再起。这池水,已经到了现下不动便永远死寂的地步了。
秦铮的语气不善:“所以当周振南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我答应了,除了希望这一城的百姓能够免受战火的摧残,还因为那恨在我心底,放不住了。所以我动手了,清君侧,继而清君。”
怀泽望向秦铮,目光中带有安抚的神情,他太怕秦铮像绷了太久的弦,已到了临界的点。
“我终究是个自私之人,与其说我是为了西京,不如说以保全西京之名,我对他的恨才能坦荡地安放于斯。于天下,我仁至义尽,于秦家,这个交代,我尽力了。只不过,太子何辜。”秦铮闭眼,表情有些痛苦,“我在当武教师傅时就知晓东宫密道,放走了他,既是为他留了一条生路,也是想给我自己做一个最后的交代。”
“最后的交代?你难道想……”怀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秦铮。
“我知道周振南一定会派我去截杀太子,因为从一开始他和我交换条件之时,太子就已经是囊中之物了。”秦铮解释道,“怀泽,你仔细想想,一个常年征战沙场,思虑周全、手段果决的人,怎么可能在让我去杀掉燕帝时,忘了太子这个最大的变数呢?他不仅是在利用我,也是在考验我,看我是否足够聪明,是否手段够狠,这样他才能决定我这颗棋是不是一枚弃子。”
“而太子逃跑了,你的考验还没有结束,你也还有着利用的价值。你若成功归来,既表了忠心,又为他除去了最大的祸患;你若身死,当然也不妨碍他继续暗中派人追杀太子。反正明面上杀人的只有你一个,秦铮是不忠不义为利弑主之人,而他呢,是一个英明到连太子党人都会去投靠的人。”白衣男子嗤笑一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周振南的手段,我是信服的。我只希望,他的手段,用在该用的地方上,给新朝以安宁。以他的才智与决断,相信会有一番成就。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与他合作。”秦铮拿起茶壶,为自己续了一杯茶,缕缕薄烟挡住了视线,“况且我还要感谢他,如若不是他派我去追查太子下落,我还真的没有这个机会负这个责。太子若落在他人手上,想必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世安,你定要如此?”怀泽问道,似是有些气愤,他平日总是淡然开阔的样子,鲜少这样急切。
“我心意已决。”秦铮回答。
“你若想走,天下能奈你何之人无几。怕只怕,你不想走了。”怀泽觉得面前此人不可理喻,只忍不住地想要哽咽。
“怀泽,于我而言,这样真的很好。”秦铮笑了笑,从前清冷的眸子里却装满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只怕西京我是难再见了,还劳烦孟兄有朝一日能替我看看,这天下长安。”言毕,秦铮起身,朝孟怀泽深鞠一躬。
“天下我可替你看,可长安,还需你自己来。我孟府的茶汤,可是毫不逊色青隅轩,你就这么舍得?”孟怀泽长哀一声,似是看到了结局,缓缓扶起秦铮,泪水在眼眶中兜转,“必不负所托。”
秦铮似乎一时接受不了好友突如其来的伤情,安抚似地回抱住孟怀泽,随后松手转身,大步迈出房门,不做任何停留。
周军入城的第三日卯时,雪还在下。秦铮穿着一身玄色布衣,背着一个行囊,腰间长剑挂在马鞍上,骑马缓步出城。行至护城河对岸时,他回头望了望西京的城墙,不带一丝犹豫地策马而去。
这章有些泪目,谢谢大噶来到这里,下章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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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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