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昏暗的内室里,洋溢着浓郁的药味,窗口的帘子漏了一些缝,几只绿芽幽幽地生着,在窗口时不时地摇晃,有时看得见,有时风一吹,便匿了去。
秦铮唤紫雁将帘子拉起来,一大片春光涌入,嫩柳含烟小绽金。
“麻烦宋太医了,初春回寒,还劳驾您跑一趟,您看我这病?”秦铮回过头对宋衡道。
“秦大人言重了。您中的毒,名为寸断散,这药虽说毒性强,但您体内的量应该不过三四成,再加上您本来底子便不错,平日里服用的一些饭食和补药也和此有相克所在,又是削了几分,按照宋某的方子,再过两月,应该便不会有头昏的症状,但整个毒性排净,怕是还要半年之久。”宋衡切了脉,收起了脉枕。
“也是怪我用人不明,才中了此毒,还让陛下挂念,专门请了您来。”秦铮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神飘忽到了窗外,嫩绿堪染,秦府的草木,生得还是这样好。
“秦大人哪里话,陛下关心您,这才派宋某过来,好在那逆贼已被您当场抓获,不过也是便宜了他,竟径自服毒了断。”宋太医来之前听了几耳朵这秦府的大事,也是觉得稀奇,“既然这样,宋某也不耽搁秦大人休养了,一会子下了药方,便去回禀陛下。”
“紫雁,送送宋太医,若有什么交代,你多跑几趟,别麻烦宋太医了。”秦铮道,紫雁应了声是,眼眶红红地,宋太医临了还感叹,秦府这一团和气,主仆情深,怎会出了这样一个人。
秦铮面色苦凝,两道剑眉下是黯淡如灰的眼神,他打开侧柜的抽屉,拿出一封有点泛黄的信纸。
稳健刚硬,熟悉的笔体,秦府上下事务不知多少簿册上都出现过。
若说西京城内还有哪里是秦铮放不下,怕就是秦府了,这是他走出那宏大宫宇后的,第一个自己的家。而若没有他,哪里有今日的秦府。
秦铮突然懊悔,他被烫伤的那天,他竟只是嘴上关怀,临了也不知道他竟伤得这样重,留了这样深重的疤痕。
但他还是一片冰心,义无反顾。
顾一诚死了,紫雁早上推开门发现的,他躺在床上,神色安详,像是在睡两年来的第一个懒觉,除了已经青黑的嘴唇,竟是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他身旁有一封加了封泥的书信,上写:太子殿下亲启。
封泥上,是竹节铃,秦铮习惯这东西久了,顾一诚曾将很多物什都印上竹节铃的图样。
顾一诚是在当晚便决定自杀的,但他要好好筹谋一下,怎么给太子殿下留一个万全之局。
他想,如果要完全让秦铮和前朝脱开关系,那便要让他站在前朝的对立面上。
于是,他给自己编了一套故事。
他是东宫故人,政变之后流离出宫,喘息苟活,苦苦找寻才发现另有一前朝故人相聚之地,他遂入其中。本来这些人仍如散沙,只能互相扶持着躲开可能的追查和审讯,可是突然,他们得到讯息,太子在流亡途中死了,杀他的人是秦铮。前朝故人们,唯一的复国希望,此时也落了空,他们不知怎么办,只知,若是还能做一件事以慰亡灵,便是杀了秦铮。
他便以卧底的身份,通过层层关窍,入了秦铮的府邸,还做了管家。秦铮谨慎,又武功高强,他难以硬碰硬,只可通过下毒的方式行进。他控制好剂量,每日掺杂一些在秦铮的饭食里,算着日子,想让他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李越突然来访,秦铮又没来由地让他清查府中人,他疑虑自己已经暴露,而秦铮不过是在试探他的手段和他背后的组织罢了。为了让所有线索在自己这里就断掉,他打算提前行动。
他专门挑了秦铮独自用晚食的日子,他太熟悉秦铮的习惯了,想在席上用匕首一击毙命,可哪想秦铮警惕极高,聂稳便在侧面候着,在他动手之际便制服了他,他只得咬破嘴中□□,保住身后的人。
书信里还有一包粉末,顾一诚在信里说,还是要让太子殿下受苦了,这包药一半是为了让秦铮做成中毒模样,不给旁人落下把柄,引得周振南心疑。一半放在他房中,便说是搜到的,如果太医院加以比对,可和秦铮的病症点点对上。
里面还说,他已写信给了沈苓姑娘,要秦铮在此事后尽快医治,若留下病根,那便是一诚死不足惜。
秦铮从来不知道,顾一诚的筹谋之深、心思之细,竟到如此地步,而他仍甘愿只在秦府做一个管家,任劳任怨,从未对秦铮提出过任何要求。
信纸的底端已晕染开来,秦铮攥着信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一诚说,他暴露了,李越认出他了,他活着,只会成为秦铮的牵制。
可是我们还有别的办法,我在天枢台也许还可以斡旋,就算不成你就是退回到况筠阁或者风林阁也不打紧,我在周振南那边也不见得会落给李越下风……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的。
何以你用死,做办法呢?
秦铮第一次尝到了他选择的路的代价,这代价是超脱他控制的,是别人替他受的,血肉酸腥苦涩。
我记下了,我记下了。
我就当,当这是你的最后一份重礼吧,定不负所望,赠南燕。
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秦铮眨落最后一眶泪,用手抚平那张信纸,用衣袖抹了抹眼,鼻子酸痛。
“大人,宋太医走了,您看,顾管家……要怎么处置?”紫雁带着哭腔,她忘不了顾一诚的好,那些他偷偷买回来的点心,那些他吊着的又像变戏法一样拿出来的胭脂盒。一重悲凉包裹着紫雁,这才初春,他都没来得及看到他种下的芽。
秦府还会那样蓊郁葱茏吗?紫雁不知道。
“他想埋在府里,我们在府上寻处地方吧。”秦铮道,“还有,你让人把门口的描金灯笼取下来吧,秦府家丧,不宜。”
宋衡回到煜辰宫,便把秦府他的所见报了回去:“禀殿下,秦大人确有中毒,虽无大碍,但其症状和深浅皆和您所说无异。老臣已写好了方子,您是希望这病快些好,还是?”
“宋太医此话何意?”周振南目光直直地看了过去。
“老臣的意思是说,好得快,药便急,易留病根,如果您急用秦大人,便不得不使此法;若无急事,就用慢方,好生调理。”宋衡打了个哆嗦,小心试探道。
“秦铮为我朝肱骨,宋太医,该怎么治,便怎么治。”周振南说完,便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叫李越进来吧。”周振南对高崆道,高崆应了一声,心想,李越这趟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你口口声声说秦铮知道顾一诚为东宫旧人,仍用他则是和前朝有染,现在秦府出了这样的事,顾一诚尸在,什么寸断散的残药也在,你如何解释呢?”周振南眼里,李越前几次报上来的言辞凿凿,此时便显得有些可疑了。
“您万万不可被秦铮的障眼法欺瞒了去!这事情莫不是也太巧了?臣刚刚去过秦府,顾一诚就被秦铮逮了个正着,还死无对症。另外秦铮中毒,也不知是真是假,时限为何,顾一诚是什么卧底也是秦铮口说无凭,这是一出明明白白的苦肉计!”李越有些急了,这煮熟了的鸭子临到嘴,竟被秦铮夺下飞了去,还落了他一个搬弄是非、办事不力的罪名,“再说,前朝为官仍在大周者,不少,臣是,户部孟尚书也是,就算是前朝有几只蝼蚁仍贼心不死,怎么就偏偏是秦铮呢?按关系,他可是前朝逆贼楼珩的武教师父啊,这说不过去啊。”
周振南听到李越前面的辩白,只觉强弩之末、废话连篇,没一点实在的,这最后一句,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为什么偏偏是秦铮呢?
周振南恍然大悟。
他向李越道:“这件事朕还要在考量,你手上查的都先放下吧,暂时封案。”
李越还想再说两句,被他伸手打断。李越只得跪恩,有些沮丧和失意地离去,秦铮这一招好狠,不仅脱了自己的嫌,还将矛头转向了他,李越心想,若是他能找到什么关于顾一诚之死的证据,便可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而秦铮经此一役,就算无罪,也是不干不净,以后和前朝有关的案子,以后最能解得了皇帝心病的事情,还是可以落到他的手里。
但李越失算了一点,他根本就不清楚周振南知道些什么,他的疑,反而解了周振南的疑。
因为只有周振南知道,是秦铮杀了太子。
所以在前朝逆贼报仇时,秦铮榜上居首;所以是出自东宫的顾一诚,恨意为最,做了卧底。
李越不知道,所以如盲人捉瞎;秦铮知道,可他说不得,这是他和周振南之间的秘密,也是他之所以能执掌天枢台的缘由。
在周振南心里,秦铮反而清白了几分。
聂稳帮紫雁取下了描金灯笼,向秦铮的勤勉堂走去。
顾一诚的屋子正在拾掇,聂稳看了两眼,整整齐齐,没几样东西,一阵伤感便在胸腔中翻涌着。
他轻手轻脚的进屋,看见秦铮闭着眼,便想离开,却被秦铮叫在了门口。
“没睡。”
聂稳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径直立在了门口
“我就……就和您说一声,晌午刑部来了几个人,说是要查验一下尸身,按照一诚叔信里说的,我在他臂上假造了伤,应能看出经历过打斗,也安排了假装刺您的匕首,按他说的,磨了磨刃。”聂稳有些说不下去。
秦铮没说话,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只竹节铃兀自声响。
“周振南还是不放心的。”秦铮道,“聂稳,你觉得,一诚的仇,我们报还是不报。”
这前言不搭后语,让聂稳愣在了原地,但他能感觉到,秦铮的视线,冰冷了起来。
就像结了一层霜。
“既然这样,我们便给一诚报仇,也让周振南,好生放心。”
聂稳想不通,这两件事怎么能一起做到,但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秦铮,已经动了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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