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四周是化不开的静默。他听见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慢慢地有声音从远处传来,是笑声,仿佛被水洗过一样:“跑呀哥哥,跑呀,再高一些!”
一个小男孩儿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一边向前跑着,一边回头望,一块青玉佩在他腰间晃晃悠悠。男孩儿慢慢松开着手里的线圈,任由纸鸢乘风而上,待到快看不见时又往回收一收,将纸鸢往地面上拉一点,来来回回之间,那根连接着天空和地面的细线几乎快要消失了,只见到纸鸢轻盈地穿梭于青天白云间。
一个扎双髻着浅碧色罗裙的小女孩儿也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她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欢快地拍着手,笑着,跳着。她仰着脸,光细细匀匀地撒在她的睫毛、鼻尖、嘴角,眉眼都是柔柔的,他看得有些入迷了。
忽然,眼前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他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哭声,嘶哑的,噎在喉咙里,每一声都是用尽力气发出低吼。父王在他面前倒下,他想去拉他,一把剑却从后面刺过来,他猛地回头却看见自己的脸,不,是那个男人的脸,秦铮。他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急忙想要找武器防身,结果眼前的“秦铮”也倒了下去。
他看见了自己,躺在床榻上,脸上缠着一层层的棉布,消木窗外是一片翠绿。
他又听见了那个女孩儿的笑声,男孩跟在她身旁,三分神看路,七分神匀出来顾着她。男孩眉头紧锁着,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他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回了家,耳边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女孩儿伏在一个中年人身上痛哭,他身上插着一把钟山军菱匕,分外扎眼。女孩儿的哭声一声一声地敲击在他的心上,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收紧,一滴温热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想伸出手去抱抱她,可这个女孩儿所承受的苦痛,不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他转身离开,再次进入到黑暗中,手脚渐渐地麻木了。他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背影,从逃出东宫之后就形影不离地伴随着自己的人。“前路漫长,望珍重为念,切切。”
顾一诚的离开,让他感到自己有一部分东西在流逝。他一心想要复国,却连保护自己在乎的人的能力都没有。
沈苓看着秦铮,平日里的他是那么坚不可摧,令人难以靠近,可此时的他,又如此脆弱。这个人的心里藏了多少东西呢,为什么睡个觉都这样不安稳。看他眉头紧蹙,沈苓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平他的忧愁。
秦铮在梦中感觉到一双手轻落在眉间,凉凉的,像一束光照进来,黑暗一点点被驱散。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沈苓赶紧收回了手,只是目光还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秦铮睁开了眼,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张了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发出声音却是微弱的气声——“苓儿”。
“嗯,你醒了,”沈苓将秦铮扶起来,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刚刚可是做了噩梦?”
秦铮愣了一下,梦里各种复杂的感受一起涌来,他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我梦到了一诚叔。”
“一诚叔用心良苦,此番入梦,或是与你道别罢了。天人两隔,你更要照料好自己,以慰他在天之灵。”沈苓轻声安抚道。
“嗯,今后自是不敢再糟践自己。”过了一会儿,秦铮又说道:“我……我其实还梦到了你,你和小涣在江南安稳生活的样子。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好。是我打破了你们的宁静。”
“不怪你。”沈苓垂下了眼帘。
“苓儿,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这几日我情绪不好,有一些感情也压了下去,可现在你就坐在我面前……”秦铮缓慢地措着辞,“之前我不好好吃药你气我,为何后来我找人带给你的口信,也全无回音呢,你还在……气我吗?”
“若是生你的气,我又怎会在这里?若是生你的气,我又何必颠儿颠儿地过来非得亲自把药交给你,看你服下?若是生你的气,我……”沈苓越说越急,眼眶竟有些泛红。
“对不起,苓儿,我明白了,对不起,是我的错。”看沈苓这般模样,秦铮也心急起来,想抬手拍拍她的背,又觉得不恰当,一时间抬也不是,放也不是。那个梦中的女孩,如此真切地坐在他的面前,他却不知该如何珍视她。
看他有几分窘迫的样子,沈苓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意,顿时有些脸红,不再多说,转而叮嘱道:“你体内的毒并不重,或是这两天忧虑过度,积郁于胸,一时没缓过劲来,静心休养几天便是了。不过先前也说了,你还服用了好几种药,药性强弱各有不同,性理也有别。这次为了制造假象用了较冲的药,虽无大碍,仍需好生调养。”
“我知道了,谢谢。”
“何必说这些客气话,你能按时服药便也罢了,大夫的嘱咐都当耳边风,那还要大夫来干什么。”说起这话,沈苓忽然好笑自己怎么也落了这种俗套,要因这样的小事置气,念叨半天。
“好,明轩今后一定谨遵医嘱!”
“你用药太多,服药还需谨慎,宫中那些太医哪里知道其中关窍,若是只知用些十全大补,或是药石相克,只会让你的身体愈加败坏……”沈苓一副愁容,像是说给秦铮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听闻此话,秦铮却有几分喜出望外的意思,抬头望向沈苓的眼睛:“若是如此,不知可否请苓儿去府上小住一段时间,把关用药,稍加调理。这样一来你也可以盯着我,若是期间违背医嘱,便任凭你处置罢了,也好不辜负医者仁心。”这一次,他不想再让身边的人错失了。
在秦铮说出这样的话时,沈苓已经有了这样的小小的想象。只是临到嘴边,这一个应允却偏偏说不出口了,她转身站起来,匆匆收拾一下药箱,说道:“我今日不过是来送药,师父那里还忙。你已经没有大碍,我便先回去了。”说完不给秦铮留任何余地,逃也似地离去。
望着沈苓的裙摆拂过门角,秦铮慢慢躺了回去,之前自己如此冷落了她,这般回应也在情理之中。
秦铮在况筠阁修养了不过三日,府中便差人来请了。
此时时节正好,山中一片清幽,一切都是清清爽爽的,很明朗的样子。秦铮有些舍不得,留意将步子放慢了些走。待到沈涣将秦铮送到静槐山脚下,聂稳已经备好了马车侯在茶铺。意外的是,沈苓也端端落落地坐在茶铺中。其实下山之前,秦铮曾特意绕开众人往山顶绕了一圈,始终不曾见得那熟悉的身影,本以为她又同李半仙云游去了,却没想她会在这儿。
“苓儿,你怎么也来了?”沈涣问道。
“师傅说不想让病人毁了他一世英名,差我去……”沈苓的眼神向秦铮飘去。
“是我拜托苓儿照看一段时间。”秦铮抢着说,竟有几分慌张。
“那也好。”沈涣点点头,苓儿跟着李半仙虽好,但有些心事总归是难吐的。上次在秦府过年时,他已经看出这丫头打心眼里是亲近这个“大哥”的,与秦铮在一起或许更对她更好一些,自己也放心。他将苓儿和秦铮送上马车,目送他们离开,自己也转身向青瑀轩走去。
秦铮回府不多久,孟怀泽便探头探脑地寻摸过来,还难得没打算来秦府敲竹杠,反而自己提了一盒红枣酥来。
“世安,你可欠着我一顿酒阿,看你刚刚度过一劫的份儿上,我就先给你记在账上了。喏,这红枣酥是绾儿托我带来的,让你解解馋。”孟怀泽把糕点往桌上一放,自己先拿出一块来:“我先帮你试试毒,现在这些人想要害人,可真是防不甚防。”说着这话,孟怀泽用眼角余光瞟向秦铮,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果然还是有些隐情吗?有时候他觉得眼前这人很熟悉,有时候又疏远极了。还好,他并不着急找一个答案。
“谢过绾儿,”秦铮忽略掉孟怀泽的感叹,从里屋桌上取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对了,年前我去江南,这盘细雨煎荷是带给绾儿的,你帮我捎回去吧。”
“那我呢?”孟怀泽瞬间换上一副期待的神情,巴巴地盯着秦铮。
“啊,还有你,”秦铮的目光在书桌上逡巡了几圈,抽出一幅字来,扔到他的怀中。
孟怀泽撇撇嘴,慢慢展开,纸上赫然挂着 “勤能补拙”四字,顿时脸黑了三分。
秦铮看他面色不善,赶紧另外挑起一个话头:“不必谢了,近日朝廷可有事发生?”
“秦大人真是忧国忧民,三句话不离朝廷,”孟怀泽咬牙道,“不过,你不在朝这三日,倒的确有件大事。”
“可是漠北有军情?”秦铮马上应答道。元日朝会上漠北贺兰连年缺席,在神乌一族的统领下近年四下征伐,周遭的小国吞并了好几个,秋冬季节更是常来犯边,周振南早已有了出师漠北之意。只是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国力渐强,这场战争也无可避免,有的不过是时间以及派谁去的问题。
“你这人好没意思,什么都让你察晓了去。”孟怀泽没好气地说道:“那你再说说,朝中派谁应对?”
“朝中虽然新提拔几个武官,但要让他们在边境掌一方大局还是欠缺了一些。两位徐将军一位掌管西南军务,一位守着东北边疆,怕也不好轻易调回。我朝对漠北一直采取怀柔政策,并未设置太多兵力,这也是为何贺兰小国这两年得以如此猖狂。眼下,最合适出征的,也就只有徐家大公子徐俨宁了。徐家有意培养,他在军中征战戎马多年,身经百战不说,兵法谋略总是不少的,只是功名总在两位徐将军身上,他正缺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窗外一阵风刮过,竹节铃发出一串儿脆响。
孟怀泽无奈地摇头抚掌:“我就知道,跟你卖关子也没意思。”
“那你说些我不知道的,我洗耳恭听便是。”秦铮从不跟他客套,说话总是直来直去。
“最近要说什么新鲜事,还是绕不开黎王。前些日子元日朝会他在大殿上失礼,皇上嘴上说着不追究,脸色却不好看。不知谁说漏了嘴,黎王送给皇上那幅《京畿瑞雪图》,被原封不动地赏了回去。偏偏在于黎王妃舒窈是个极懂书画的人,从王府送出来的礼物能不过她的眼吗?如果过了,便是明知故犯,若是没过,又不合常理,倒不知道黎王这回如何应对。”
听罢,秦铮在心里暗暗叹了气,黎王好端端地断然想不到送《京畿瑞雪图》,多半是被谁摆了一道,这黎王实在太不经用。转念一想,这不也是自己选黎王的原因么。
“年前皇上指派黎王修订户口册,这户口册说难不难,但总关系着钱粮税赋,军事民生,其间不知藏了多少猫腻。若黎王下了狠心去查,还是会伤筋动骨的。现在朝廷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黎王府的动静,那叫一个群狼环伺。”
“你说话还是这样没遮拦吗?”秦铮似乎带些警示的意味说道。
“在你的的府上,我还有什么遮拦的吗?再说了,你可是天枢台的老大,在你面前说话,天枢台还敢查我不成?”孟怀泽用胳膊肘怼了一怼一脸无奈的秦铮。
“黎王似乎也没什么进展,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呢……” 看他没反应,孟怀泽又絮絮叨叨起来,秦铮的心思却已经偏到黎王那里去了。
西京的天已经许久没有放晴了,灰白色的云重重叠叠,压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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