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早朝。
紫红泥铺就的宫中巷道上人影憧憧,右侧一路内侍擎银烛引道,左侧是各宫服侍的人低头匆匆前行。秦铮站在偏殿走廊的暗处,抬头望了望天空,长庚自西方一阙绕至东方,变作启明。古来一直将长庚视为祸星,将启明当作引路照人的福星,可是福是祸,旦夕之间真可转圜么?西北已然起了军情,听闻昨夜江南又来了急奏,朝廷赋税所倚重地,一动一静都牵动着朝野。
卯正,五品以上朝官自殿前玉阶趋步而上,多数官员不知详情,有些许耳闻的也不敢妄言,此刻只听得剑佩相撞发出脆响。
日出东方,百官入殿议事。昨夜奏疏刚到,陈舟等人已受急召入宫商议,上朝前整理稍稍洗了洗脸,整理了冠服才除去疲意。此时,陈舟着一身大红朝服,袍袖镶黑边绣暗云纹,头戴进贤冠,手持笏板,英气逼人。大殿上,陈舟复述了苏州刺史何宏的急奏:安城发生民变,百姓与山匪勾结哄抢米粮店铺,打伤衙役,窜入山中落草为寇,如今安营扎寨,大有对峙之势。流民不断窜入山中,起事的队伍也逐渐扩大,后果堪忧。
陈舟话音刚一落地,满朝一片哗然。“江南民变?”“不会吧,前年安城水患,去年将将缓和一些,怎么今年又……”“可真是多事之秋”看着廷下议论纷纷,周振南微微皱起了眉头,高崆见势咳了一声,朝堂渐渐安静下来。
兵部尚书杜晋率先站出来说道:“江南财赋重地,不容刁民作乱。臣请下令调淮南节度使领扬州、滁州两地兵力前往协助镇压。”
“杜尚书好大手笔,百十个刁民作乱,要调两地兵力镇压,”方适之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与陈舟目光短暂碰了一下,上前一步说道:“臣以为,何宏的奏疏来得急,个中缘由尚不明晰。百姓抢米必有原因,剿不如抚,既显我朝仁慈为怀,也好查明真相,以绝后患。”
“方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打伤衙役、落入山中安营扎寨,今日是区区刁民,明日可就要竖旗称王。”杜晋话中带有一些不服,嗓门也大了几分。
“杜大人,西北军事尚且吃紧,您倒是不嫌累,东南也要大动干戈,不知军费、钱粮要从何处来?”如今西北是周振南的心头大患,谁也不敢轻视。杜晋一脸吃瘪,不再说话。
“关键还是看江南因何而乱。何宏似乎月前曾有上奏,言及江南梅雨连月绵绵不绝,且今年梅雨来得早,雨量大,似乎是节侯有异,或许民变与此有关。”眼见两人火药味渐浓,陈舟出来打了个圆场。
“梅雨那还不是年年都有,纵使今年雨下得大些,下得久些,地方就一点防备都没有?怕不是这么简单,”往日里黎王在朝堂上不爱发表意见,今日却难得主动发言,“今天的灾祸,各位难道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黎王这一提,大家似乎便回忆起来,前年安城也是丹阳湖决堤之祸,发了一场大灾,何宏便是在那时被委派到苏州去的。“黎王说得在理,百姓若是能安居乐业,谁又愿意去当山匪呢?江南向来民丰物足,除非是像前年那样遭祸,才激起民变来。”方适之在一旁帮腔道。
“我倒是记得何宏上书要在宣城修水坝,倒不知这坝修得如何了?”黎王特意将“宣城”二字咬得重了些。
宁王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黎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也不敢轻易发言。去年水坝一案在江南闹了好大一出戏,虽说牵扯到姜家,但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未露出水面,也算舒了一口气。谁知这么快宣城又生乱,他知道,那些和姜家有千丝万缕的富绅地主肯定脱不了干系,如果顺藤摸瓜,难免牵连自己。
“既是如此,便以安抚为主,救灾为先。再让那何宏查明缘由,速速上报。”周振南向来不爱看廷下群臣扰攘,说完挥袖而去。
七日之后,江南来复。陈舟打开何宏的奏疏,逐字念出:
“臣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江南连日大雨,桐汭水、若溪水二水并流入湖,丹阳湖决堤。宣城大坝尚未建成,下游受灾,大水涌入安城中,主城受灾惨重。湖水肆流,漫及三十余村落,丧生过百,流离失所者千数计。地方救济乏力,收尸不及,瘟疫并发,大有蔓延之势。……臣自知死罪在身,伏惟细民身陷水火,扣请圣裁。”
随着陈舟的声音,大家眼前仿若浮现江南大水退去后的惨状,伏尸遍地,哀鸿遍野。念完最后一个字,满朝静寂,半晌无人发言。
“可听见了?三十余村落受灾,丧生过百,流离失所者千数计!”周振南一挥袍袖,满朝文武应声而跪,大殿中仅听见铜壶滴水之声,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陈舟站出来说道:“江南受此大灾,当务之急在救灾。若集江南之财以救之,尚有转圜余地。西北战事将起,若江南不安,则,则……”
“则国势堪忧!”周振南替他补足了没有说出口的话,“那你说,这灾如何救?”
“依微臣之见,何宏领受皇命遣督江南,自然也有筹措之责,不如仍保留其刺史一职,责其救灾,成则保官,败则严惩。当下,可令江南东西二道储粮急输宣、安两城,国库拨发款项向商户、药铺收购米粮、药材,在城外搭建赈灾棚,收纳灾民,施粥施药。如此多方筹措,可暂缓江南之困。微臣自愿领命,前往江南协助救灾。”陈舟的算盘打得精,水坝一案似乎没那么简单,修还是不修牵扯了太多的利益,此刻留在朝中无益,不如趁早抽身。
“如此为周全之策,”方适之附和道,“不过,水灾爆发在一夕之间,如此重灾,何以毫无趋势可察,现在才报?灾难一旦发生,地方何以束手无策,以至于短短几日激起民变?此事仍需彻查,给百姓一个交代才是。”
黎王被周振南的一吼吓得心惊肉跳,额头上冒出些冷汗来,这下才稍定心神,朗声说道:“是啊,何宏不是早就说要修水坝吗,大半年过去,钱花了不少,水坝却不见落成。”
“这水坝就这么难修吗?”周振南拉着脸,声音冰到极点。
工部尚书包彬忽然一拍脑袋,俯倒在地,带着颤音说道:“皇上恕罪,前段时间何宏曾有奏疏,谈及修筑水坝受到重重阻难。不知为何,宣城百姓特别排斥修坝,隔三岔五就有人闹事,鼓动沿河百姓不要搬走等等,还大力散播拦水断了灵气,地方将有祸气降临等谣言,弄得人心惶惶。西北军事正忙,奏疏积压,此疏便放在了末位,是微臣失职。”
事态已经到这一步了吗?陈舟一脸错愕。当初在书院读书时,夫子曾说法度、风俗、人心是衡量社会的三把标尺,人心一乱,社会稳定的根基便不复存在了。
“天降灾于人确实可悲,然而天灾倒不一定酿成如此大祸,只怕有人为一己之私,藏污纳垢,做些见不得人得勾当——**可比天灾凶狠多了。”黎王说着,眼神似是不经意地往宁王身上一扫。
宁王感受到了黎王的眼神,愈发心神不宁起来。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吗?
去年朝堂上就曾为水坝爆发过争议,当时,宁王似乎并不赞同修建水坝。此刻宁王面色凝重,在群臣中一言不发,格外显眼,“宁王有何看法?”
周振南突然发难,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宁王身上,宁王冷不丁地颤了一下,一时有些失神。一旁的官员悄悄给宁王提了个醒,他才慢慢反应过来。转念一想,徐俨宁仍出征在外,即使江南事发,他也不至于危机性命,如果此时太过主动,反而先乱了阵脚,一不小心,就被扣上“倚兵自重”的大罪。此时,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儿臣潜心研学‘三礼’,未曾听说江南情况,今日听得奏疏也是惊讶万分。”
“宁王忘了,去年你可也是极力阻止修坝的,一番朝堂对辩,我记得清清楚楚,”黎王抓住机会,向周振南跪了下去,高举笏板,说道:“儿臣倒是知道宁王‘失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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