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阙如瞥了一眼桌上散落的碎片,道:“以后这样的脱胎瓷盅都不要用了,容易伤人,云曦,叫人来把这收拾了吧。”
云曦吩咐下去,转过头来回道:“娘娘,刚刚陛下召了杜晋,看样子,是军部出事了。”
“这个时候,能让陛下发这么大的火的,想必是漠北军情吧。”方阙如打量着,顺着在桌旁坐下,搭手上还有他刚刚的余温,“说到这儿,侯充最近来信了吗?”
“**天前尚有一封,许久无了。”云曦道。
“这不应该啊。侯充向来都是在回陛下军情时做上两份,其中一只信鸽会直接飞入万华宫。看高崆刚刚那谨慎鬼祟的模样,想必是收到侯充密信了,可万华宫怎么没有音讯?”方阙如细细琢磨道。
“会不会……是侯公公被发现了?”云曦突然有些紧张。
“发现什么?侯充为本宫做事多年,更何况本宫只交代他盯着徐俨宁有无违背君意的把柄,破岳骑精锐在外,陛下的心定是悬着的,若徐俨宁真有什么非分之想,侯充便可小事做大,这说到底,不也是为了陛下着想。”方阙如杏眼微挑,让人噤了声。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愿侯充没有事,你让鸽房的人这几日仔细一些。陛下那边,这两日就不要跟太紧了,他是想不偏不倚,不愿我们哪一边有了依仗。另外,你传信给本宫哥哥,让站队我们这边的官员们,再稳几天,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方阙如揉了揉太阳穴,黎王户籍这一仗打的漂亮,这块巨石现已腾空,就是要找准时机落下了,现下最重要的是,不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煜辰宫中,杜晋听了传召赶忙入宫,衣物打理得还不郑重,此时正在扭正头上的冠。真是多事之秋,江南未解,漠北正战,他这日子每天都像是过在刀尖上一般。
“杜尚书,近日辛苦了。现下正当用兵之时,不知道你是怎么安排的?”周振南道。
“回陛下。江南民乱虽以抚为主,但为做防备,扬州、滁州两营兵力已做相关部署,并加紧防备,以防民乱进一步扩散。徐初将军尚在西南,之前大理内斗引起的骚乱已平稳解决,眼下正准备回京,将军只带破岳骑少数人马,西南营仍原地驻守。东北路遥,之前军备一直较为松弛,徐启将军是训兵好手,陛下之前曾派将军整顿东北军事,现基本营编已完成,如有需要,徐启将军也可回京。钟山军是陛下亲军,两营在函州,两营在京郊。”杜晋顺了顺思路,款款道来,想到漠北形势,不便多说,便及时住了嘴。
“那漠北呢?”看杜晋有些避重就轻的样子,周振南问道。
“依陛下之计,破岳骑和姑臧王联手,换贺兰大旗,指日可待。”杜晋赞许道,笑得有几分谄媚。
“你也得到破岳骑和浑勒三部一战的消息了吧,依你看,这浑勒,是姑臧部的人,还是神乌部的人呢?”周振南知道杜晋是个滑头,在谈论江南救灾之事时,他一上来便说要剿,怕是以为这样便切了自己尚武的意味。这样的人,不把话问透,他是不会吐出些要紧东西的。
杜晋搜罗着脑海中的线索。说实在的,此战全在皇帝操持之下,他根本就不敢有什么意见,除了做好军备供给和军报,他没拿过什么称得上的主意。可这下出了事儿,若真的战败,这罪责,他可是一点都逃不了。
“臣想,陛下和姑臧一诺千金,应不会是姑臧部临时倒戈。”杜晋道。
“好,凭你这句话,朕暂且信你。和宁王走的近的朝廷官员,不少都停职查办了。你呀,就不必了,安安稳稳地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待着就行。”只要徐俨宁假造军报的事情没有定数,周振南心里的这块石头就落不了地。军方势力,周振南觉得是该好好地收拢起来了。而对于杜晋这种给了台阶就会下的人,这正是先紧后松的好时机。
“多谢陛下信任。微臣谨记,微臣谨记。”杜晋忍不住想揩一揩冠旁的汗,多亏他机警,才捞了一条活路。一旦军中出事,他兵部尚书便是第一个被拿出来杀鸡儆猴的。
此时殿外有一个小太监一路小跑,手捧信件,高崆斜了眼看见,小声怪罪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儿,这样鲁莽,快下去。”
周振南闻言起身:“什么事?”
高崆将信一点点展开,是一封西北边境的军报。
“回陛下,徐俨宁徐将军,启用了……白虎符,调了锡林营、凉广营两营之兵。”
周振南霎时白了脸。
果然,果然,伪造军报不说,徐家已经开始行动了。
徐初和徐启在危急关头都未曾使用的白虎符,徐俨宁说用就用。这说明什么,说明徐家的膀子已经越来越硬了,如果说两位老将军忠心不贰的话,那么在这位未来必掌破岳骑的小徐将军眼里,可就没什么顾忌了。
他眼里还哪有什么现在的天下,有的,只是未来的天下。
“杜晋,调两位徐将军回西京,不必带兵。钟山军在函州的那两营,也调回来。”周振南冷冷说道。
“臣遵旨。”杜晋如芒刺在背,徐家和宁王的关系谁不清楚,这宁王,果真要反?
杜晋走后,秦铮从侧殿的门后缓缓走出,面罩利落地戴在脸上。
“杜晋是宁王的人,虽然藏得深,但你说的没错。”周振南道。宁王事情一出,周振南便派天枢台通查和其交往颇深的西京官员,本只想处罚一番,敲打敲打,可现如今,漠北异动,事情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简单。
“现在,杜晋已经是陛下的人了。”秦铮在门旁听得清晰,周振南只几句话,便既不损员,还得忠心。
“之前你说大理寺卿荀嵘也有疑,朕偏偏让他提审,这下他可碰了不少宁王相关的案子了,不知道这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没有。”周振南道。
“陛下若仍对户籍一案有疑,秦铮可前去察看。”秦铮知道,周振南不是会轻信别人的人,就是黎王摆了明明白白的证据,他也不会全盘接受。
“世安也对置宁王于险地颇有兴趣吗?”周振南忽地问。
“不,世安只是觉得,户籍案和漠北军情均事发突然,招招死棋,不查清楚,陛下难以安心。”秦铮微微一拐,将话口引在了黎王门前。
“你说的有理,不过你也听见刚刚的军报了,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周振南道,“你去趟漠北,查破岳骑。”
“世安领命。”漠北,那是秦铮待了数载年月的老地方,不知道自己此时去,会有几番心境相似呢。
宁王府禁足已有两旬,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也不为过。靖远坊除了两院王府,还有几家朝廷官员,这些往日钻尖了脑袋想来宁王府里蹭一蹭的人,此时都是避之不及,相反,黎王府门口,倒是笑往迎来,虽说皇后已叮嘱了不要张扬,可奈不住这风向使然,就是平时不掌舵的人,此时也跟着水流不自觉地向前。
周赫遥只着一件青色薄衣,他本来身子变瘦,这下更是形销骨立,冠上的发丝漏了不少下来,这哪里是平日里温润如玉、贵气焕然的他。
徐芷宁拿了一件玄色披风,从背后轻轻地披在周赫遥身上。禁足的日子里,周赫遥大半时间都在晖月阁,晖月阁面阴,此时又拉上了所有的门帘,屋子里竟不见一丝热气儿,虽到初夏,但竟是有些渗人。若说之前周赫遥遇挫遇险,还是斗志昂扬,现下,便是丧失希望了。
“敬棠,喝点水吧。”徐芷宁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口,道。
“哦。”周赫遥拿起桌上的汝窑瓷杯,一饮而下。
徐芷宁摸了摸桌上的壶,凉丝丝儿的竟往手心里窜,里面的茶叶已萎落在壶底。
“茶是昨日的,凉了,你又只穿一件薄衣在这儿,夜深了,你本就易受寒,当真要这样糟蹋自己吗?”徐芷宁是个鲜少流泪的人,她家里世代为将,入了宁王府后,也遭遇了不少事,但她总是微笑地抚平所有波折的那个,在她看来,吹皱了的水,总是一时的。
可是这次,宁王像是真的倒了。她突然忍不住掉下几滴泪来。
周赫遥听见徐芷宁的话,打了个哆嗦,这几日,其他人都不敢在他面前说些真话,也就只有芷宁,愿意揭开他的疮疤看一看。其实他内心是渴望见见血肉的,如果只凭借着自己的意志起不来的话,那就只能依赖发肤的痛楚了。
他回过去想握住徐芷宁的手,可她抽走了,用袖子抹了抹泪,去提桌上的茶壶:“我去给你加点热的。”
“芷宁,我……”周赫遥拦住了她,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内心有焦躁、有愤怒、有惶恐、有担忧,更有的,是愧疚。
“你若觉这真的就是终局了,芷宁绝无怨言,若父皇有什么处置。我都随你去。”徐芷宁握着茶壶,凉意入掌,“你说,这是吗?”
周赫遥苦笑了一声,眼神瞟向别处道:“我本来也以为不是。在朝堂上,父皇说他信我,我说没有他便信我,这怎么会是终局呢?我被禁了足,我母妃她家一系和杜、邱、王三家凡任要职的,也被拿来查办。但没关系,这个处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我相信会有转圜的。”
“可是,今晨,荀嵘府上的管家托人来信,说荀嵘,已被革职下狱。”
“怎么会?”徐芷宁放下手中的茶壶,面色难看。
“怪他这个死脑筋到这个时候还转不过弯来,父皇让大理寺查这些官员的底,他好好查不就行了,可他以为自己不在怀疑之列,就没有关系,想了不少办法为那些人脱罪减罚,这下,可被御史台抓了个正着。”周赫遥觉得有些好笑,“父皇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呀。”
“这下,我和荀嵘结党营私的事情,估计是敲死了。我以结党之名禁足,结党之事竟还在蔓延,在父皇眼里,我可算是不死悔改了。”周赫遥垂下头来,额前的发遮住了眼。
徐芷宁不忍心起来,她帮周赫遥正好镶金玉冠,把眼前的几绺发别了上去,用手拂过他的额:“我给我哥写了家书,只要他还在外带兵,我们便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也不至于落到何种境地。你放心,还有我的。”
突然听到东西摔碎的声音,周赫遥警觉起来:“谁?”
“可能是哪个丫鬟不小心吧,天黑了,看不清也正常。”徐芷宁安慰道,现在的宁王敏感异常,一点点的响动都易让他惊觉。
周赫遥刚放平心来,就听见屋顶上砖瓦碰撞的脚步声。
“景泰,去看看动静。”周赫遥唤道,可却无人应答。
周赫遥突然感到慌乱,那脚步声已越来越近了,他扬声喊起府兵,暗中紧紧握住了徐芷宁的手。
晖月阁的门突然大开,七八个黑衣人闯入,快速跃进,一股风从门口袭入,像从背后赶着他们似的,领头的人别着一把短匕,在周赫遥面前定下身来。
周赫遥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徐芷宁的另一手里,已经握紧了刚刚拔下来的银簪。
徐家的人,遇敌之时,手里不能没有东西。
“属下奉徐俨宁徐将军之名,接宁王殿下出府。”那领头的人低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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