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初倒是没像大家那样感到五雷轰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直城门并不是守卫薄弱之处,徐俨宁怎么会选此做攻。
他从心底都不相信徐俨宁会无缘无故造反,破岳骑会成为叛军,因而至此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下了蛊的人眼前织出的泡影。
徐初知道,之前的一切部署都是以防万一,但现在,这个万一已然来了。一旦开始攻城,那叛逆便是不由分说。无论徐俨宁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是个逆臣,这是铁律,剩下的所有说辞,都只配装点。
朝堂上众人的言语不绝于耳。方适之看似在给宁王留情面,实际已将通叛之罪作为前提,在这儿谈着脱罪的父子恩情。刘锡方言语之间偏袒之势俨然,而杜晋已经上策要将徐家一干人等下狱待查,就连孟川也或多或少的将造反一事按成实证。也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夺嫡党争,大势所趋,一律对外,城里的是正统,城外的只能是逆臣。
徐初定了定身,上前一步道:“陛下,老臣知道,逆子已犯下不可饶恕之事,老臣没有脸面在这里为他求情分毫!但是城外的,不仅是破岳骑,还有锡林营、凉广营,总共盘算下来,十万将士,都是我大周的铁血。就算逆子有非分之想,老臣也绝不相信他们也会行这悖逆之事!大周正处于需显军威之时,若我西京城外内耗十万,想是很快那些虎狼之徒便不得安宁。老臣恳请,陛下准允我出城协调,那逆子眼中若还有我这个父亲,必能减免一场灾祸,算是戴罪之身能为陛下尽忠的最后一件事了。”
“余下的四万破岳骑皆已调回,虽未进城,但已归长庆统领调动。愿陛下准允,老臣与兄长,可孤身出城。”徐启也向前行了一步道,徐初长他四岁,他在军中过半的功夫都是这位哥哥手把手教的,当年和周振南起兵之时,他们都曾是一样的义无反顾。
“破岳骑何等忠心,就这么放两位将军出城,叫我们西京城内的人,能安心吗?”杜晋说道,这个时候和徐家的关系,是划得越清越好。
“逆子领军时日尚浅,在破岳骑里,我们两个老家伙的声望再怎么说也比他强一些吧。”徐初道,没想到这个三番五次想和他攀亲戚的杜晋,现下竟然是这副模样,“出城归来,无论结局若何,老臣但凭陛下处置。”
“陛下,此时放二位破岳骑统帅出城,犹如放虎归山,他们在城内,徐俨宁尚有所顾忌,可若出了城,这可就……”方适之道,此法的确不妥,无论站在黎王的角度,还是西京的角度,都不应冒这个险。
“陛下应该清楚,老臣和兄长,宁死不叛。”徐启跪地,希冀最后的关头还能勾起皇帝在军中的记忆,他们是手足,也是君臣,当知此心。
没有人知道周振南此时在想什么,高崆小心翼翼地瞅着,就连他也看不出毫厘,但他清楚,皇帝陛下,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多嘴。他做的决定,不容置疑。
“传我令,让禁军护卫徐初将军至城门,以来使身份进出,明日午时,若无决议,则命钟山军与外禁军出城,剿灭叛军。”周振南道,起身时理了理袍袖,“朕,信你一次。”
“可陛下……”刘锡方还想说两句,被方适之用手打住,劝他不要自讨没趣。
徐初将徐启从地上缓缓扶起,徐启忍不住道:“兄长,这……”
徐初知道自己这个兄弟的性子,他急躁一些,比之于他自己,更不懂这朝廷的条条框框,他抚了下徐启的肩,说道:“你还不放心我吗,咱哥俩若是都去了,徐家侯府的上下老小,谁来看护?”
“如果可能,给芷宁捎个话,跟她说别担心,别难为自己,会好的。”徐初说道,最后一片尘灰还没落下,徐家的人,还不能放弃。
徐初出了太极殿,被禁军一路接管,在皇城门口,则是到了长庆将军的手里。
“见过徐将军。”长庆站身稍稍靠后半步以显敬意。
“我离抄家也不过只剩一步,长庆将军不必如此。”徐初着了一身轻铠,但慑人的气势犹在。
“晚辈只表对徐将军的敬意和教导之恩,与徐将军境况几许无关。”长庆平静而谦逊。
“长庆将军言重了,你未在破岳骑待过,我怎能恩泽于你?”徐初微微回过头来,长庆约莫而立的年龄,方正须眉,看上去很是沉稳。
“统领禁军之前,晚辈曾于西南统兵,徐初将军在西南的统番治邦、收镇降夷之法,长庆受益匪浅。大理内乱,将军前来坐镇,长庆正准备调回,就此未得与将军相见,但将军之教诲,长庆念之。”长庆解释道。
“原来这样,长庆将军过誉了。”徐初回道。一路上二人又聊了不少统军之事,能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谈些纯粹的战术战略,徐初这心里也是畅快无比,他心中还是感念长庆的,在这时还愿与他坦诚长谈的人,已经不多了。
“长庆奉旨,只能送您到这儿了,这里一直有人值守等您回来,各城门皆会出旗示意使者协谈之事,将军还请保重。”长庆将徐初领到北边的角门,他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徐初告了别,一路策马,疾驰到了破岳骑的军营。得了城门消息时,徐俨宁还有些狐疑,不知来使一事要从何说起,闻马蹄声渐进,军营的哨兵已做好了准备,直到大家看清,骑马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破岳骑主帅,徐初。
徐初下马,跨过营栏,穿着轻铠的他不像他了,破岳骑众将领见之,皆行礼,让出一条不宽不窄的道。
徐初也不说话,面对这些老部下,只点点头,然后便看见了道的尽头,主帐前的徐俨宁,面庞硬朗,但掩不住苍白和焦悴,左肩缠着的纱布让他看上去有些单薄,他像是长大了,又像是变成了无助的孩童。
“爹。”徐俨宁低声道,声色哽咽。
“进去说。”徐初看着他的伤,用手轻轻环住了他的右肩。
午后蝉鸣声阵阵,军帐外行着来来去去的人,有的染了一身血,有的拖着蹒跚的步,直城门一战,在城墙上不断多起来的弓箭手前,破岳骑只能驾弓自保。
若是骑兵快速近城,打出一条通道,重甲攻城,再加上云梯构架,凭借着破岳骑冲锋的能耐,想是也不会有现在的伤亡。
可他们却战的束手束脚。因为他们根本没想一战。徐初知道他自己的兵,他的心里很清楚。
“所以,你是说直城门之战是城墙上的人先动的手?”徐初问道。
“孩儿看得清楚,他们冷不丁先射过来一箭,直接中在庄纬身上,他当即就倒下了,现在还在抢救。弟兄们不知道什么情况,心里又愤懑不平,这才开始了冲突。”徐俨宁说道。他当时在后方,如果是他暴露在射程之中,恐怕中箭的也会是他了吧。
“所以宫里面传出来的说法,是攻城……想是那一箭背后也是有人指点吧。”徐初道,“按照你刚刚说的,你接到的红翎骑使之命,是迅速带破岳骑回京?这怎么可能的,陛下明明是下令,让你独自回京,勿带一兵一卒。”
“孩儿和骑使换了箭符的,怎么可能有假!怕是被人算计了。”徐初这才明白,为什么封行见了他,就以叛逆之罪论之。
“好…好。可是这些事情都与宁王无关,你又为何要派人将宁王劫出王府呢?”徐初满腔的疑惑无处可解,皇帝对徐俨宁造反的推断不是无故而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将所有的变故逼到一个死角。
“什么?劫宁王出府?孩儿从未做过此事。芷宁写了家信,我只知宁王被禁足在府,处境堪忧,可劫人出府,这怎么可能呢?”徐俨宁猛地站起,牵扯着左肩连筋带骨的抽痛。
“可是那夜有人以你之名劫宁王出府,被率府兵赶来的黎王抓了个正着,来的人均身手不凡,没留下可以对质的活口。这件事怎能不让陛下起疑?一个失势的皇子,一个手握重兵的侯府。”徐初缓缓回忆着那日的情境,“难不成,这个圈套竟设得如此之深。”
“孩儿所言均是实情。从姑臧毁约、监军无故死亡开始,我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人作祟,可当时我们被贺兰围捕,实在不容人细想,我只打算快速回西京,再仔细查明诸事。”
徐初坐在那愣了几分,说道:“原来从你出征开始,就有人想要置我们于死地。朝中人皆以为,是你锐气四露,不愿遵从陛下腾笼换鸟之策,最终引而落败,为掩事实,杀了监军。”
“这……这……”徐俨宁说不话来,就连痛感都突然消逝了。
“俨宁,你告诉为父,到底哪几桩事,是你真正做的。”真真假假在眼前交替,徐初只觉,自己是如此迟钝,到了最后才发觉一直在为人戏弄。
“监军虽不是我所杀,可我的确伪造了军报,孩儿担心一时说不清楚,便想一切回西京再论。还有就是……孩儿不得已之下,动用了白虎符,调用了北境两营之兵。”徐俨宁仔细盘想着,“如果……如果还有的话,那就是孩儿和钟山军在京郊曾有一战,然后直城门的冲突,您也知道了。”
“先不说那些你未做过的事我们有没有可能找到证据澄清,就凭这些你做过的事,怕是陛下心中,再也放不下了。”徐初不知暗里究竟是怎样的对手,他一步步设计引导,将真的假的混为一团,利用人在急情之中的慌张反应,将人逼向绝境。
“怕是陛下心中,早就对我们不满了吧。我们在外浴血沙场,在内还要被这样猜度和诬害,昨日孩儿还想,要不是…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要不是父亲和芷宁你们还在西京,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既然皇帝对我们徐家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我们为什么还要……还要……这样费尽全力去证明自己的忠心?”徐俨宁心中悲愤难安,他是被教导着忠义长大的,可这难道不应该是互相的吗?
“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老了,我的命不值钱,但还有整个徐家侯府,还有整个宁王府,还有破岳骑。你若败了他们便要为你陪葬,他们又何辜呢。”徐初心中何尝没有降一层霜雪。
“孩儿也不想看着你们被我连累受苦,还有这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他们何时想过要反!可是现在…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徐俨宁泪眼模糊,突然间无数生命落在了他的肩上,而他已是残败之躯,难以承受。
“陛下能在朝臣皆反对时让我出城,相信还是留着一些情面的。你若愿和,明日巳时三刻我在安定门口等你,你若要战,便从我的身子上踏过去,杀了我,你没了牵挂,才更可能胜。”徐初道。他的忠义,已难两全。
第二日,徐初辰时便守在安定门前,他穿的是破岳骑的那身铠,看着仲夏的红日从初生的朦胧,到最后的炽盛,一节一节地挂到头顶。
他内心其实还算得上平和,能做的都已做,其实无论徐俨宁选什么,他都接受。
天缝线儿的地方,微微露出一个身影,骑着马,披着光。
徐俨宁独身走到门前,身形有些颤抖,背后是那只反手而握的破岳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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