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极殿门口,周彦拦下了徐俨宁:“大家敬徐初将军几分,没有勒令你们父子二人扔下兵器,可是这根破岳矛,就不必带进去了吧。”
徐初走在前面,闻声侧了侧头,周彦的握着刀柄的手挡在徐俨宁的前方。
“劳烦周彦将军费心了。”徐俨宁说完,狠烈敲击了一下那把矛中前段的地方,长杆脱落,顺着朝梯滚将而去,直至地底。
“周某知道这是破岳骑的爱物,请徐将军将矛头也暂时交予我,我会一直在太极殿门口候着。”周彦道。即使是一件短兵器,太极殿又怎么能容得下呢。
说着,周彦手里掂住了那把残矛,沉重冰凉。
周振南支开了所有朝臣,除了伺机而动的钟山军,殿中只有徐家父子二人。
徐初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甚至在他还未袭爵之时,他们就认识了。他出身贫寒,是从十夫长、百夫长一步步做起来的。当年他多威风啊,在他手里,十人能成百人之势,百人能有千人之用,他带兵冲锋时,无论己方战力多少,伤亡几许,永远都是所向披靡。徐启跟着徐初在战场上翻覆着过来,但打头阵的人和第二个人是不一样的,徐启一样英勇善战,可论打冲锋,他少了几分无畏的狠劲儿。但这个位置又偏偏给了徐启极佳的视角,他成了统兵练兵的一把好手。
周振南重用了徐家,他手里有了更多的兵,他攻下了更多的城。
钟山军与破岳骑一齐扬名,威震南境。起事之时,他带兵一路北上,徐初和徐启保后方安稳。周振南心里知道,一路攻城并不难,甚至进西京在禁军统领秦铮的帮助下也没花太多功夫,可是这后方,不是速度、时间差或者是收买几个人,可以压住的。
但徐家从未让他有过后顾之忧。
可是现在,他们却已经无声无息地成了拦路之虎。
让徐俨宁做主将与贺兰一战,满朝人皆以为这是对徐家无上的信任。周振南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大理内乱并不严峻,徐初本是此次出征的不二之将。可是他有点怕了,登基之后,大周尚未平稳,他再未亲征过,而这位昔日老友仍旧战功彪炳。以前的他也是领军主帅,遂不在意,而现在,那种将军队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掌驭与自在,不再有了。让徐俨宁做将,是在用年轻人的锐气锉掉老一代的锋。
他还是小看了徐家。徐俨宁早就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他握着宁王这支箭羽,就以为自己可以效父所行做一个开国将军吗?
甚至可以说,宁王身后的关系网看的都是徐家的金字招牌,他们太举足轻重了,押在哪一面,哪一面的胜算就可以翻番。
可他周振南,不是燕帝。
“老臣带逆子前来请罪,破岳骑兵符及白虎符在此。”徐初奉上一个木盒。
高崆轻悄走近接了木盒,周振南在座上并不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平复了心情道:“下狱吧,按我朝律令,三司会审。”
钟山军的护卫正准备押送,徐初看了徐俨宁一眼,说道:“老臣斗胆再请两件事,不知陛下可否看在老臣最后的颜面上,饶逆子死罪,给破岳骑一条活路。”
“他若罪不至死,朕不会强加。”周振南道,“至于破岳骑,若归降无虞,自然仍是我大周的兵。”徐家将军在这个时候,还是老了。
“老臣相信陛下。死生无憾。”徐初叩首三次,随护卫而出。周振南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想,之前跟随于他冲锋的人,看到的背影也是这般吗?
激荡之心还未落定,周振南便听到外面传来恸哭嘶喊之声。他愣了几许,赶忙差人出去看。周彦匆匆走近,脸上有一道血痕。
“是微臣失职,徐初将军用破岳矛,自尽了。”周彦眼前有点雾蒙蒙的。
“他哪里来的兵器?”周振南冷冷问道。
“微臣知道陛下特许徐初将军可持破岳矛上殿……可今日情况特殊,微臣自作主张,在殿门前接管了破岳矛。微臣知罪,请陛下责罚!”周彦跪礼请求。
周振南走下了两层阶,绕过了周彦,一步步向殿门口走去,平日爽朗的步子今日也钝了些。他在门口站定,看见短矛立在徐初的胸口上,手还未松。徐俨宁状似疯魔,可被护卫压着,动弹不得,只得泣椎似血。
这是那招“自毁”,以一救百。
夏日炎晒,荷塘却清幽,接天莲叶,风定盈盈。秦铮来宫中回话,身经这片芙渠时,想到了自己儿时爱赖在这里的样子,也想到了徐家。
徐家惊天一案,朝堂之上本应是群情激愤,论牍不断,可徐初将军在还未下狱之时便自尽于太极殿前,似是以身堵住了悠悠之口。没人敢随意再行对徐家抄底清算之言。
想着,秦铮来到太极殿门口。似是不忍回看般地,秦铮闭上眼,像是要驱散所有,再睁开时,似乎就可以泰然面之了。
“禀陛下。徐家一案,还有几个细节,世安特来回报。”秦铮道,明面上三司会审、亲王坐镇,可暗地里周振南还是遣了天枢台。
“说吧。”周振南道。
“一个是关于红翎骑使。徐俨宁咬死称自己得到之令确为带兵回京,可红翎骑使持箭符为证,其令绝不是此,只是君令。红翎骑使均是父子相传,现在的骑使跟着陛下也多年了,在这种事上,从未出过差错。故这一点,暂且对不上。”秦铮想起了在漠北的那一夜。
“这是徐俨宁造反实证,他不认,怕也是想留个气口吧。徐初自尽不也是为了他吗。这个不必追查了。还有呢?”周振南问道。
“还有一件,则是宁王被劫一事。黎王作证黑衣人确实在行保护之举,宁王本未作证,在得知徐初将军死讯后才松了口,说那人确实自称为徐俨宁属下,可徐俨宁坚决不认。哦还有,此事发生前,宁王妃曾书信于徐俨宁,徐俨宁也曾回信,可信均已烧末,未存实证。”秦铮道。宁王也是没想到,徐家可以送他扶摇上青天,也可以让他塌陷谷底。
“徐俨宁自身难保还在维护宁王。罢了。”周振南揉了揉太阳穴。
“徐家起事前,陛下曾派我去漠北查访贺兰。当时去得急,回来又遭西京围城,末将拖沓了些。此次查访,知天枢台已和漠北所有探子失去联系,末将猜测是贺兰起了动作。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仍在细查。”
“李越死了,他手上的暗线你是该好好整理一下。刚好,周彦朕借走了一段时间,现在也该还给你天枢台了。”周振南使了个颜色,周彦从偏殿后方过来。
“周统领屈尊天枢台,末将觉得……委屈了。”秦铮道,凭借周振南对周彦的信任,他怕是更难隐秘行事了。
“世安之前,也是禁军统领。哪里委屈?”周振南的目光转瞬扫来。
“末将不敢。”秦铮缓缓低头。
“行了,下去吧。”周振南像提着一口气,而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那口气便会徐徐落下,和那些牵心挂肠之事落在一起。
秦铮走出殿门,还没几步,周彦就跟了上来,先是和他步伐调成一致,再把腰间的朴刀往边上别了别。
“周辅正还是不习惯和别人一起走啊。”秦铮道,陡然步速加快。
“任过统领的人都有这个习惯,不是吗?”周彦轻轻松松地便跟住了,“路可以不和别人一起走,可是话该说的还是要说的,对吧。”
“哦?秦某有不和周辅正说话吗?”秦铮的步速仍然不慢,衣襟带起了风。
“都是武人,秦主事不必卖关子了。天枢台在漠北的探子被调包了,这件事秦主事知道内情,为何瞒报?”周彦腰间的带扣有一个黄铜壳,此时和刀鞘碰出几声脆响。
“周辅正在天枢台正式任职没有几日,眼线便已经颇丰了啊。”秦铮并不改色,心中却惊于周彦竟知道的如此之快,“周辅正误会我了,天枢台是要证据的,不是打哑谜的,待我查明背后关联,自然会立即向陛下回报。多谢周辅正提这个醒。”
周彦倏地放慢了步子,那清脆声突然也像是被粘连住了。秦铮连拐两个墙角才敢回到正常步速。周彦身手不浅,有没有和曾经的秦铮交过手他尚且不知,只得调用真气顶上,不在步法和气力上泄了底。
沈苓来了之后,秦府也种起了一片荷塘。虽不比宫里有连绵无穷之势,可说是“过雨荷花满院香”是一点不为过的。
秦铮在荷塘边修了一方台,就着阴,既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可以在日头底下松活筋骨,练练功夫。可没办法,聂稳的到来总能将他从美梦中唤醒。
“我今日休沐,不谈公事。”秦铮瞥了他一眼,用一张凉巾子盖住了脸。
“大人,徐家的事,审结了。”聂稳正色道,看见秦铮一把将巾子取了下来,继续说道,“徐家削籍,府内男女皆没为奴。周振南知道徐初之死是为了保全徐俨宁,一命换一命,判了徐俨宁和徐启流放黔地。宁王降为嗣王,与宁王妃一同幽禁宫中,至于姜贵妃,周振南给她留了个贵人的位分。军中的话,归降的都未深究,周振南手上兵力有限,折腾不起。北境二营的将军都降了品级,调入他地,只是破岳骑该如何处置,还悬而未决。”
“这是个烫手山芋,可用好了也能如虎添翼。”秦铮说,抿了一口茶,道,“宁王应是再难起势了,周振南一想到他就会想起徐家之事。我们的黎王,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现下再难有人和黎王匹敌,大人要这样任由他步步坐大吗?”聂稳拿蒲扇猛扇了几下,里面传来些许药香。
“我说让他睡一个安稳觉,又没说让他天天都能安稳。”秦铮把扇子抢了过来。
“您是说直城门那件事儿啊。确实,第一箭是京兆尹刘锡方让放的,可现在徐家都处置完了,再说这个,分量怕是不够吧。”聂稳消暑无法,去荷塘中拨拉了几下水。
“谁说我手上只有一个把柄?黎王还做了一件德行有亏之事,就算周振南是个嗜杀之人,容得下他,朝臣们就不一定了。”秦铮嗅着药香,七窍都觉清新无比。
“什么事情?让大人您藏了这么久?”
“他压了工部的消息,如果没有他,江南民变根本不可能闹到这么大。”
藕花深处,涟漪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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