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幡云镇

一阵微风悄悄袭转,带着桂花沁人的甜香,萦绕过窗棂时,旁边的竹节铃似是被逗笑了般,不由得发出清脆的声响。沈涣坐在习字的案前,回头看了看,却没有把好手中的莲花脂玉镇纸,再次回过头来时,抄习了半页的《文心雕龙》便已经飞落在地。

“哥哥,你今天这个字,可是比不上前几日刚劲了呢,是不是盼急了初秋的日光,在这里偷懒呢?”一个穿着赤茶色裹腰领裙的女子笑眯眯走了进来,轻巧地捡起了地上的宣纸。

“你可别乱说啊,我这不是前几日陪你放纸鸢伤了胳膊,没什么气力才这样的吗,你倒好,还打起了告状的小算盘。”沈涣是真的拿自己的小妹苓儿没办法,打小她就是个小机灵鬼,像是专门来治他的克星。

“我可没说要找爹娘告状,他们去镇子上置办一些货什,可还没回来呢。”苓儿扬起脸来,不知道何时哥哥就比她高出这么大一截了,这让以前可以在斗嘴中讨到好处的她现在分外警醒。

沈家在幡云镇的南边,沈老爷早年间是镇子上的郎中,常东西南北地跑着治病救人,这可落下了不少病根,这几年便不再出门巡诊,只做些制药的事情。沈夫人传闻是中原地区的富家小姐,在幡云镇游玩时遇到了沈老爷,便情陷于此难以自拔,使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家里,带着不菲的嫁妆过来要了这座宅子。

爹娘很少亲自出门的,要去也是管家旭叔赶着马车两把三下的就搞定了。难不成……是爹娘的那位老朋友又要来了?沈涣暗暗想,还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便被苓儿硬生生拉到了院子里,她摆弄了半天的小盆栽正横七竖八。

苓儿俏皮地挤着眼,天然可爱:“哥习了半日字了,肯定累啦,缓缓眼,帮苓儿把这个弄好吧。”

沈涣自觉总是要败下阵来的,揉了揉她的头发便盘腿坐在了地上,一心一意地修剪了起来,秋日逐渐吝啬的日光在他的手中流转。

“幡云镇,这地名也是难得的应景了。”秦铮走在幡云镇的石板路上,一身浅口佛青的长袍抹去了他的凌厉之气,卸下面具还束着青玉冠的秦铮还真有些“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意味。

赵宏离还是一身劲干短装的打扮:“今日万里无云,公子为何如此讲?”

“你看这房屋,是不颇有几分云旗相罗的模样?父皇,还是选了一个好地方的。”秦铮用扇头指了指,内心涌上说不清的喜与涩。

秦铮自从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后,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上一次这样,是他剔骨易容之时,脸上敷起的药膏让他痛到彻夜难眠,只得狠狠咬着牙盯着床尾的香烛,但往往烛灭了,天还未亮。他就生生地看着虚中的无,与想要来去自如的回忆对抗。现在,他常常抚着自己眼上的疤,想着弟弟的模样,想着他的家世和日子,想着如若,当年自己是被送出宫的那一个,一切会有什么不同吗?

“宏离,关于我弟弟,风林令还查到什么了吗?”秦铮有些按捺不住了。

“殿下想听些什么?”赵宏离突然停下,侧过身来。

“这是说,有一些查到的东西,我不必听吗?”秦铮眯起了眼,又很快恢复了自然的神态,“那就说说我必须要知道的吧。”

赵宏离卖了个关子,秦铮却稳稳地接住了,他顿了顿,道:“倒是也没什么是不可言的,只是事多繁杂,我捡些重要的讲好了。当年二殿下是随生产时的太医和先皇后贴身的婢女出宫的,东宫的侍卫长也随行,来到这里,改姓沈。其实这些年先帝一直在书信与这边联系,每年还会派亲信过来拜访。当然这些宏离就不是那么清楚了,新旧朝更替,只有一些旧档残留。”

赵宏离又零零散散地讲了一些,秦铮虽是听着,可思绪也渐进飘远了,如果他是原来的样子,他自是会欢喜与其相认,可是如今,再面对弟弟,他竟有一种瞩目自我的错觉。想着,脸上的刺痛感逐渐传来。

秦铮忍不住去按脸上烧烙一般的滋味,宏离道:“殿下的脸,没事吧?”

秦铮道:“许久没去况筠阁找李半仙换药了,有些复发,不碍事。我们先在幡云镇上住下吧,待安顿妥当后,再和他相见。”

沈家的庭院小而精,明面上看只是一处随意的宅子,门口有几棵柳树微微掩着,门匾都看得不甚清晰。但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山景和流水相映成趣,冬有冬梅,夏有夏荷,秋不遗秋桂,春不忘春柳。沈家还别出心裁的在这庭院中最好的观景之地处设了几案、秋千和摇床,墙壁上是水墨丰韵的壁画,大大的蒲扇和檐顶既保留了视线,又遮住了刺眼的日光。

这里是沈涣和沈苓很是喜欢赖着的地方,墙上的壁画他们基本一年一换,大多时光就婉转着,氤氲着,在这里无声无响地消磨了。

“旭叔,我爹娘什么时候才回来呀?”门头走来一个身材魁梧却一直笑眯眯的中年男人,腰带上别着的小印晃晃悠悠。

“不急不急,他们在镇上拜会几位朋友,倒是你,老爷不回来你便开始偷懒。”说着,旭叔便伸手朝沈涣的肩头探去,沈涣立时施展开了脚上功夫,几个凌云步便闪开来,险些被旭叔抓了正中。

沈涣撇开了嘴:“旭叔,你也太狠了,我看你那错筋手可是使得实实在在,要不是我闪得快,我这肩膀可是就废了半个了。”

“你可是从小就练的凌云步,怎么说现在也是七、八段的功夫,我刚刚可只使了六分力,如若这都躲不开,我看你是需要罚一罚了。”旭叔忽地面色一转,“这两天功夫不到位,老规矩,幡云镇东西南北四色瓦采回来,两柱香的时间。”

旭叔还是老样子,身上的物什一点儿没少,说话间一跟须弥香已经稳稳地立了起来。沈涣脚下繁复起来,嘴上的抱怨声渐渐远了:“须弥香最好燃了,旭叔总耍赖。”

旭叔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别的没学来,撒娇的功夫倒是和苓儿一学一个像。

清晨,秦铮在流水的袅袅声中醒来,按道理他应该已经习惯了睡觉时这种细细簌簌的声音,在况筠阁养伤时,他在屋里躺了数月,每天就听着静槐山上竹浪的声音,后来竟到了缺其不能入眠的地步。

撩开竹帘,昨晚有雨,镇上山水已被冲洗地清亮自在。

“宏离,我们时间紧,就定在今日吧。”秦铮道。

“二殿下聪明非凡,殿下觉得有什么法子请他前来?”赵宏离一边收拾着行装一边道。

秦铮说:“他不是有个妹妹吗,小瑀,应该很在意他的妹妹吧。”

果不其然,他们兄弟二人虽遥隔千里的独自生长,但还是有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赵宏离学着妹妹的口气留了字条,上面书:镇上朴晔轩见分晓,沈涣看见后,便怀着“真拿你没办法”的心思来了。

沈涣刚一进到朴晔轩,赵宏离便迎了上来:“公子是来寻人的吗?”

“是。”沈涣心想,这丫头还神神秘秘的,怕是又缠着人家朴晔轩的老板要店里的人都演戏给他看。

“公子这边走。”赵宏离将沈涣引到了里院一处小的包厢。

门开了,秦铮就坐在几案后,抬起了眼,那道疤像是巫引一样,牢牢地吸住了人的视线。

沈涣听见了背后的响声,门闩已经落好,刚才的男子已经站在了门前。

“苓儿呢?”沈涣的脾气大了起来。

“我们没动她,你放心。我只是想,引你来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话。”秦铮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静若止水。他面对这样一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江南的风土更养人吧,弟弟像是浸润了这里的水汽,温和而自在。

沈涣说话的调子软了下来:“阁下有何事?”

秦铮定了定,用他已有的所有消息,拼凑出了一幅画面。

“你的窗台上,应该也挂着一把竹节铃吧?只要一起风,它们就清亮地开始响。”

“我想想,你姓沈,沈老爷从医,沈夫人烧得一手好菜,你还有个妹妹,沈家殷实但从不外露,生活平淡。”

“哦对了,沈家还有一位管家,身手了得,从小教你武艺,但只教防身的功夫,很少让你真的舞刀弄枪。”

“每年沈家应该是会来一位客人的,他衣着不凡,声称是你爹娘的老朋友,但是他太准时了,二十一年从未缺席,他总喜欢和你闲聊。但是今年,实际上已经过了他准时来的日子了。”

“我不知这枚玉佩是否在你身上,但你应当是见过的。青玉佩,上有两只嵌套的回字纹。”

沈涣怔在了原地:“你知道了这些,有什么用?”他是见过那枚玉佩的,爹说回字纹太贵重,他年岁太轻,于是镶了一块儿绿松石上去,遮住了这纹路。此时,这枚玉佩正稳稳地贴在他的胸口,冰凉刺骨。

“我不是想要让你害怕,我只是希望你相信我。”秦铮的声音格外恳切,眼前这个少年,有些惊慌,又在强装镇静,但他的所知和所学没有办法为其解释分毫,一年前出城时的他,也是同样的神情。

“你想让我相信什么?”沈涣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一,我是前朝太子…或者说是前朝余孽,楼珩。”

沈涣突然有些想笑,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坐在这里细数了他的家事,然后说自己是已经亡了国的太子?他刚刚已经瞄了,木窗只是掩着,凌云步几下就可以过去,这个地方奇奇怪怪,他不想再听这个有疤的男人胡言乱语。

“第二,我是你的孪生哥哥,你姓楼。”

不知道为什么,透过这张带着疤的脸,沈涣似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朝这儿望去。

双生子首次会面,吹小喇叭!今天就先到这里啦,谢谢大家,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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