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说笑了吧,我虽涉世不深,但您说是我兄长也就罢了,孪生兄长?您这诓人的伎俩也太假了些吧。”沈涣实在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人和自己没有半点相似,但以他的能耐,又不像是会扯出这般低级谎话的样子。
秦铮突然就被逗笑了:“我可以告诉你,沈老爷是宫中太医,沈夫人是先皇后的贴身婢女,而那位管家,是东宫以前的侍卫长。所以如果我有意骗你,怎会用这样的办法,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停了停,有些一笔带过地说,“我换了一张脸。”
一阵风吹了进来,桌上的香烛跳动了几番。赵宏离关上了侧面的窗户:“禀二殿下,您这张脸,也就是前朝太子的这张脸,在今朝,是不应该再出现的。出现,即杀无赦,根本无需回禀。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明白,也不想了解。你说的这一切,到底与我何干。”沈涣的手心渗出了汗,朴晔轩里的一切,都宛如天方夜谭。
“如果阁下前来只是为了提醒我注意安全,那口信我收到了,多谢。”关了窗的小间气氛压得极低,沈涣能感觉到他们二人的眼神都死死地锢在自己身上,但是又不愿再做过多的插入。
“天晚了,我要去找苓儿了,她怕黑。恕在下不再奉陪。”沈涣深吸一口气,实在不愿意再在这个小间停留半分,轻快地使了几下凌云步,身形便已不见。
秦铮绷着的脸霎时松了下来,问道:“若让你去追他,你追得到吗?”
赵宏离没作声,眼神间有些难为情:“二殿下的轻功十分了得,我是追不上他的。借着其他暗器功夫,拦下倒是可能。”
“这可难了。我们追不上他,他又信不过我们。”秦铮觉得自己真是料不过这世事无常,“如若我未曾易容,倒是容易得紧,现在倒好。”
“但是您是一定要带二殿下走的。他在这里,被发现只是早晚的事。”
“是。”
“交给我吧,道上有道上的办法,不过您放心,不会伤害二殿下分毫。”赵宏离眼神坚毅,打消了秦铮投来的疑虑。
“你只需要记住,我只有他一个弟弟。”秦铮言毕,像生了一场大病一般,不愿再说话。
沈宅的厅堂里,沈夫人正和一个丫头一起端着饭菜。沈苓笑着摆着碗筷,眼睛都要掉在桌子上了:“浅叶豆腐,桂花裹糕,莲花浮鲈鱼,还有青茄鲞,虾仁汆蛋黄。娘,最近先生是不是夸我了,你怎么做这么多好吃的?”
沈夫人前声刚唤旭叔来吃饭,回头便道:“夸你?先生不找我告状就不错了,你最近可没怎么好好读书。连日课都没按时做。”
“可不是,你哥哥的凌云步已经七、八段了,你的凌风掌呢,还在四、五段飘着呢。”旭叔也没好气地说,这小妮子平时凭借着撒娇功夫可是讨了不少好处。
正说着,沈涣踏着凌云步回来了,他从头到脚将沈苓看了一遍,问:“你今日去哪儿了,可叫我好找。”
沈苓自觉委屈:“我就在巷口的绸缎店呀,倒是你,一下午都没见到人影。”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沈涣稍得心安,这个人所言不虚,想他应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倒不至于对沈家做些什么。
“涣儿,没事吧?”沈老爷问道,沈涣平时向来是稳得住的,很少有像今天这样的慌乱。
“没事,是我多虑了。娘今天做了这么一大桌好吃的啊,还有我最爱的陈梅酿。”说着沈涣便捋起了袖子,扒着饭狼吞虎咽起来。
“哥,适才娘和旭叔又怪我,说我日课都没好好做,功夫也没练到家。你快给评评理。” 沈苓看向沈涣,撒娇道。
沈涣夹了一块鱼肉放到盘中,一边剔着鱼刺一边笑着说道:“你忘了昨日还拉着我去院里摆弄了许久的盆栽了?”
“那时你正在习字,我可是前天就写好了的” 沈苓的脸上扬着几丝得意,像是要把沈涣的底儿都给抖漏出来一样
“谁说苓儿总是偷懒了?我们苓儿也是有可取之处的,最近我教的几下针穴的本事,她就习得不错,一点就透。”坐在一旁的沈老爷放下手中的碗筷,点了点沈苓的额头。
“是啊,我现在可不敢招惹她了,万一哪天给我来上几手,那我可就是幡云镇最冤的人了。”沈涣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沈苓,将盘里那块剔好刺的雪白的鱼肉夹到了她的碗里。
“我此前在幡云镇西边发现了一处特别的地方,改日带你去那里放纸鸢可好?就算是给我的小医仙赔罪。”沈涣笑道。
“这还差不多,可不许反悔。”沈苓答应后,随即看向沈夫人,挤眉弄眼的模样像是又把贪玩推脱到了别人身上。
“你们父子俩,就知道惯着她。”沈夫人语气虽有些无奈,但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爱,“涣儿,和你妹妹出去玩的时候小心些,勿行远。”
“知道了,娘,放心吧。”沈涣顿了顿,放下筷子,向沈老爷说道,“爹,今日先生夸我的功课又有长进了。”
“君子学识,戒骄戒躁。先生说你的诗文不错,意境好,词句遣排还需费点功夫,继续努力。”沈老爷突然正色,让沈涣紧张了起来。
“…爹,隔壁李家李宽说要去县里考试,我,我也想去试试。”沈涣试探道。
沈老爷夹豆腐的手一顿,继而放下碗筷,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沈涣,说道,“怎么又提这件事了。上次我不是和你说明白了吗,你一个郎中的儿子,考什么科举。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要近日得了先生的夸奖就浮躁了。”沈老爷说道此处,似是有些气愤,“以后这件事不许再提。幡云镇还不够容下你吗?”
“是。”沈涣垂下头,眼中却有着道不明的深意。
饭桌上的氛围一时沉重起来,沈夫人打着圆场,“好了好了,快吃饭吧。涣儿,你尝尝这陈梅酿如何?”
“谢谢娘。”沈涣笑着从沈夫人手里接过碗,继续安静地吃饭,心里却别有一番波澜。
夜晚,沈涣坐在几案前,他把那个人的话掰开了,念过来,顺过去,希望里面有什么明了的破绽,但这个谎,越想越显得天衣无缝。
他从未去书院上过学,也鲜少有机会认识同龄人,文请了先生,武有旭叔,爹爹有时还授一些医理,他们很少去镇上的集会或仪典,现在想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张脸,本就见不得人呢?
他之前就疑惑,沈家生计全靠爹爹医人救病,按理沈宅应在镇上水陆交通的地方,可偏偏巧了去,沈宅在幡云镇的最南边,又与周边草木相合,真不是容易寻见的,这是不是也和自己的身世背景脱不开关系?
还有今日饭桌上他的试探与父亲的态度。他曾有过考取功名的想法,先生一直说他的经史很有积淀,应成大才,但每当他问到乡试的相关问题,都被先生回了去,他也问过爹娘,他们总是不明朗的态度,一度地讲科举之难,又提起他是不过是一个郎中的儿子,不必有太多的想法。现在想来,恐怕是自己越露面,便会越危险吧。
还有那位每年必来今年却错了时间的客人,他究竟是谁?
沈涣的脑中被各种细节和回忆纠缠着,一时之间,所有不明白的往事仿佛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他又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而其实一切都本如常。他有点想弄清这究竟,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稍许,沈涣前去沈老爷配药的药间,沈老爷正在用银镊挑拣着什么,他说道:“爹,我今天在镇上,似是看到和我的一样的玉佩了。”
沈老爷眼神紧缩,镊子一抖,刚刚拣好的甘菊掉在了银盏外。“然……然后呢?”沈老爷佯装镇定道。
“然后……就没了。我走近看了看,发现他那块成色不好,手感也一般,不过是模样相近罢了。”沈涣讲起故事,也是手到擒来一般,他看见沈老爷悄悄松了一口气,“爹啊,我这块玉佩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苓儿没有呢?”
“这是咱们沈家的传家宝,只传男子,自然是你有,苓儿没有了。”沈老爷掐了掐烛芯,更亮了些便能挑得更细一些。
“是这样啊。”沈涣把里屋圆桌上的烛台也拿了过来,立时药台大亮,“爹年纪大了,要注意眼睛,以后让旭叔多给您备上几盏灯。夜黑了,就别在药房耗着了。”
“涣儿也学会操心了哈哈,早些休息吧,我也熬不动了,配完这幅就回去。”沈老爷心中一暖,这孩子,心细又软,如果真的生长在宫中,不见得有的如今自在和幸福。
沈涣带上了药房的门,有些不甘心地,朝沈夫人的屋子走去。
“娘,还没睡呢?”沈涣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沈夫人正在绣巾子,上面正是沈宅这两日开得正盛的桂花。
“也倦了,这不,打算给苓儿绣一块儿新手帕,她最爱丢东西了。”沈夫人的针线头流畅似水,润物细无声般穿梭在淡纹的巾子上,“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些?往常开饭,你可最积极。”
“苓儿总说我有块玉佩,她应该也有一块儿,她缠我得紧,我这才去镇子上看看,有没有模样相当的,买给她一块儿,免得她总在我身边说不停。”沈涣佯做委屈状,沈苓可是无端做了挡枪牌,“娘,苓儿的那块儿玉佩哪里去了呢?”
沈夫人的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道:“你们可能都不记得了,她不是爱丢东西吗,小时候落水那次,玉佩松了绳,不知滑到哪边去了。”
“哦,这样啊,那我还是留意留意,遇到好的再买她一块儿。”沈涣打了一个寒战,但还是硬撑着这个勉强的笑脸,但内里已经垮了半副,“娘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他已顾不得背后眼神的殷切了,他想要一个印证的结果,却没有想好自己能不能承受。他想着,如若爹娘真的有所合计,重点应该还是在自己身上,若是拿苓儿去诈一诈,说不定真的能有所得。果然,爹娘这么多年,都隐了这块玉佩的真相。那苓儿呢?若自己是前朝遗子,苓儿又是什么身份?
正想着,他撞到了刚刚锁好门栓的旭叔,月光下他的模样也模糊了起来
“涣儿,这两日你和苓儿小心一点,据说镇子上比较乱,还是少出去为好。”旭叔叮嘱道,看着这孩子魂不守舍的样子,还真让人有些担心。
沈涣环顾着沈宅的庭院,突然觉得自己的无端猜忌是在自寻苦恼,就凭这个人的几句话,就要颠覆他十七年来的生活,凭什么?真也好,是假也罢,前朝已亡,万事皆与他无干,管那人怎么讲,沈家是他生活了这么多年唯一依赖的所在,只要沈家安好,其他的,他都不在乎。沈涣突然转过身来,问道:“旭叔,你说我的凌云步,可以比得过天下八成的人吗?”
“天下快于你者,不出两成。”
“那你的功夫呢,可以比得过多少人?”
“你问这些干嘛?”旭叔忍不住笑了笑。
“旭叔是我见过功夫最精到的人了,若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想看看他们都有多厉害。”
“世间功夫多而杂,很少有人能做到博而精。若比其他,我自然甘拜下风,但若比轻功和章力,凌云步和凌风掌也可称得上是天下无双。”
“那我就放心了。”沈涣道。他似是下了决心。
接下来的一旬里,幡云镇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有人说是有钦差微服私访,有人说是黄海水盗逃到此处,官府正在四下纠捕,又有人说是天字号逃犯逃到了这边,密队正便装办案。总之,人人都小心了起来。
一日,沈涣同往常一般陪沈苓在镇上的天味居吃饭,听见旁桌的食客正在讨论最近镇上的状况。
“最近镇上似是来了什么大人物,我前两日还在朴晔轩门前看到县里的衙役。”
“是吗?连县太爷都到咱们这小镇上来了?”
“可不是。上次在天味居,一捕头醉酒后说是打京城来了位大人,要抓什么流匪。”
“什么流匪竟如此厉害,连京里的大官都亲自过来抓人了?”
“反正近日镇里不太平,咱们大家还是小心为妙。”
“是啊。”
……
沈涣听着旁人的议论,心里盘算起来。朴晔轩,难道是那个人?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抓流匪,还是另有所图?一时间,沈涣产生了许多疑问,联系近日镇上的骚动,他无法不将此前那人的话放在心上。难道这一切,真的如他所说,是因自己而起吗?
“哥?你想什么呢?怎么心不在焉的。”沈苓疑惑地看向沈涣,“自打那日爹爹在饭桌上生气后,你就时常走神。”
“没事,近日镇上不太平,还是尽量待在家中为好。”沈涣看向妹妹,安抚道。
“可是哥,你此前答应过我要去放纸鸢的。”沈苓有点不服气。
“待我再观察几日,放心啦,我答应你的肯定会做到的。”沈涣摸摸妹妹的头,心想,或许是自己担忧过虑了,自己那里算得上这号人物。沈涣拍拍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不再去多想。
于是接连数日,沈涣都未出门,沈苓也待在家中学着沈老爷的模样配药、制药,就如父亲所说,自己现在不过是个郎中的儿子。
沈涣想明白后,日子只觉是越来越舒畅,秋蝉和竹节铃的相合似是天下最为美妙的合奏,他觉得声名在外的华年坊的水平说不定也不过这般。上次答应苓儿去放风筝的那处是自己做凌云步日课时寻得的一处好地方,就在镇西,是一片绿湖,水光潋滟,偶尔驾一两道霓虹,分外好看,这刚好多日没出门了,他就拉着沈苓在正午饭后悄悄溜出去偷个闲。
回来时,沈苓已是一点儿都走不动了,他是一会儿采束雏菊,一会儿捎一把满天星,这才连哄带骗地让沈苓心甘情愿地走了回来。
“娘,今天要吃好吃的,可累死我了!”沈苓刚一进沈宅的院门,就没气了般得大喊。
可院里却是出奇平静,无人回应。
“爹娘不会是又出去了吧?”沈苓一边问着,一边穿过了宅里林木丰茂的小径。
沈涣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他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可恐惧的念头就是一个一个窜了出来,他不由得握紧了沈苓的手。
厅堂里,旭叔晕在了桌子上,嘴唇青紫,口中的鲜血和打翻的茶水混在了一起,染红了祥云淡纹的桌布。沈涣哑然,赶忙去探鼻息,却已是毫无起伏。旭叔的手中揪着半把穗带,沈涣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掰开了他的手,他不知究竟,先装在了身上。
宅里的丫头仰面躺在过道上,手里的茶盘摔了个粉碎。沈苓已经带着哭腔地跑向里屋:“爹!娘!”
沈老爷倒在了里屋的圆桌旁,沈苓能看得出,是一把一下毙命的短匕,刃部似有着菱形的图样,干净利落,应是立时就没了气息的,沈老爷的身上还带着浓浓的药味,旁边的蜡台上已全是蜡液,应是回屋取烛火的,还没来得及打理手上的药渍。
沈苓忍着正在翻滚而出的眼泪,不停地闭着气,将眼睛憋了通红。沈夫人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是已绣好了的巾子,簇白的桂花像是能直接嗅到似的,左下角用水红线淡淡地描了一个“苓”字,沈夫人小楷写得极好,但在血色的铺盖下,“苓”字没有了草木生长的模样,相反,似是被红雨扑灭了的干草,也是一样的伤痕,一样的死法。
沈苓觉得自己心中那密布了的,星星点点的火光,也灭了。
沈涣晚两步来到这间屋,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沈苓已是面如死灰。
沈家素无仇人,都是因为自己吧。沈涣恨透了自己,他不知要怎样面对苓儿,要告诉她,这一切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吗?他恍惚间觉得,沈宅的草木,大抵也将在这一夜枯尽了吧。
沈涣攥住沈苓的手,用袖口大把地抹掉了眼泪,只留两只早已没有神采的眸子:“我们去朴晔轩。”
泪目(′⌒`),长叹一口气。谢谢一直跟着的盆友,笔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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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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