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阁主?”见沈涣半晌没有回应,方雩又叫了他一声。
“嗯。”沈涣收回了的目光,注意力回到与自己说话的女子身上。方雩是那种很出挑的人,浑身透着一股炽烈,放入山堆海淹的人群,也能一眼把她挑出来。而一双流转生波的丹凤眼,媚而不娇、威而不怒,就好像一杯烈酒下肚后,嘴中尚留分回甘,惹人流连。
“沈阁主为何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方雩面露愠色,有些不悦地说道。常人眼中,她方雩可是那么好亲近的?多少人为了一睹真容,专程来做上门买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方帮主,对不住,沈某确实还有些事,失礼了。”说话间,沈涣已经是迈脚将要离开的样子。方才他发现芸儿不在的时候,心中已经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院子里仍不见芸儿的身影,他真有些心慌了。
“阁主且慢,”方雩出声叫住了沈涣,“阁主可是着急去找沈姑娘?”
沈涣心中一紧,复又坐回凳上,充满警惕地问道:“芸儿在哪里?”
方雩低低地笑了几声,旋即抬高了音量道:“阁主身边的况姑娘,我第一眼见便觉得投缘。那日见她舞剑,更是英姿飒飒、不让须眉,更觉得觅到知己一般。我寻思着,可否邀请况姑娘到府上小住几日,一来可以与之讨教一二,二来我这套灵蛇鞭法,兴许况姑娘也感兴趣。阁主该不会不许吧?”
本来旁桌的人时不时地注意着沈涣的动向,方雩的声音提高之后,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不少人都默默感叹这风林阁的势力,连一向独来独往的豫帮,也急着与风林阁拉枝攀叶不成?
沈涣只好按下心底的无名怒火,说道:“哪有什么许不许的,只是芸儿初出江湖,不懂规矩,怕到贵府去平添许多麻烦。”
“况姑娘如此伶俐,何来麻烦一说,”方雩话锋一转,“只怕沈阁主如今身居武林至尊之位,不屑与我等来往。”
方雩依然嘴角噙着笑,轻轻巧巧地就给沈涣扣了一顶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的大帽子。不等沈涣回答,她又拿起酒杯贴近沈涣,以吐息的声音说道:“不过,况姑娘已经被我请去府中了。”说完,把酒杯递了过去,“沈阁主不说话,我便当是应下了。这杯酒,我敬阁主。”
此话一出,几十双眼睛便落了在酒杯上。
方雩既然这么说了,自然不是诳他好玩,此刻与她翻脸,芸儿便更难救回来了。这样想着,沈涣冷冷地接过酒杯,浅抿一口便搁下,压低声音问道:“不知我风林阁可有哪里开罪了方帮主,沈涣赔礼道歉便是,何必为难一个女子?”
“阁主言重了,不过我方雩也只是一介女子,有些女子的手段罢了。若是阁主感兴趣,不如借一步说话。” 方雩站起身来,也不理会沈涣,径直往外走去。
沈涣略微思索片刻,利落地起身跟了上去。走了一阵,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方雩带着沈涣来的正是后院儿的花园,在听浪轩、绿竹轩东侧有一座叠石假山,穿过假山原来还有一方小院,院中落着几处石桌圆凳。中院的喧闹声完全被隔绝在外,四周很是安静,只有几只纺织娘散落在草丛各处,不知疲倦地叫着。
“阁主可想知道我是如何请走况姑娘的?”方雩停下脚步,反身过来看着沈涣道。这几日天气爽晴,夜间的月色也很明朗,落了一片在院中石桌上,有如覆上一层莹白色轻纱。
见沈涣并未应答,方雩往石凳上一坐,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昨夜月色比今夜还好一些,我想着此处开阔,是个赏月的好去处。说来也巧,没想在这儿撞见了况姑娘和宋掌门,心下不禁好奇。听着,宋掌门似乎也与况姑娘投缘,比我过之而无不及,嘘寒问暖不说,还问着况姑娘的爹娘如何,想来况姑娘也感受到了他的关切。”
方雩说得不急不徐,时不时打量沈涣一眼,似乎想从沈涣那里看到一些反馈,但面具之下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我又想起这段时间来,宋掌门似乎都格外关注况姑娘,不时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早年听说这宋掌门多年独身,而况姑娘的娘亲林澜,多年前可是名满江湖的美人,白虹青霜,如若相配,定是一段佳话。”
“你是说……”沈涣反应过来方雩的言外之意,对宋彧场上的相让也明白了几分。
“女人的感知总是要敏锐一些,”方雩并没有等沈涣说出这句话,略有几分自得地说道,“更巧的是,今日比试宋掌门似乎无意与阁主相争,你说况姑娘是不是也更加好奇了呢?我不过是趁着宋掌门离席,借了宋掌门的名头相邀,况姑娘果然爽快地跟着就走了。”
“方帮主可真是好手段,”沈涣的话语中带了几分恼怒,“你挟持芸儿有何目的,直说便是。”
“别急呀,适才沈阁主说要赔礼道歉,那你要陪什么礼,又是道的什么歉啊?”终于见沈涣有了些情绪变化,方雩才稍稍满意了,愈发觉得逗沈涣有趣。
“风林阁与豫帮向来是各行其道,你做你的买卖,我做我的交易,”沈涣回忆着执掌风林阁以来的事,忽地想起前段时间调查宣城水坝案时,曾经从豫帮手中劫了一票,“莫非,方帮主还记着那苏州刺史的事。”
“阁主的话说得漂亮,你做你的交易,我做我的买卖。风林阁确实有大本事,可你劫了我豫帮的生意,也没有一声不响就过去的道理吧?不然往后,我豫帮哪还有颜面收下雇主的银子。”
沈涣默然,算是吃下了这记闷亏,旋即又问道:“那方帮主想要的,又是什么礼?”
“沈阁主果然是个爽快人,不像那些臭男人费我口舌。那票劫去的生意,我方雩认栽,算是送给沈阁主的结交礼了。不过,俗话说礼尚往来,我豫帮一向爱财,那苏州刺史可值当不少银子呢,这次沈阁主一举夺魁,早已赚满了声名,就将这藏宝图的宝贝,送给我如何?”
“方帮主喜欢,拿去便是。”沈涣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口应下了。
方雩捂嘴一笑,说道:“阁主别急呀,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早就听说阁主才智过人,想必这藏宝图对阁主来说也是小菜一碟。可否请阁主代为操劳,将这宝贝找出来,送到我豫帮呢?当然,如果沈阁主耍赖,一找找个半年,或者是从别的地方凑出来宝物给我,到时候我也无可奈何。为了省事,阁主便带上一个我豫帮的人,两个月内带着宝物来接况姑娘,我保证完璧归赵,阁主认为可好?”方雩伸手碰了碰头上的碧玉簪,又理理衣摆,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涣,等他回应。
草丛里的纺织娘似是知事一般闭上了嘴,四下里陷入一片寂静,偶尔一阵凉风,吹得树叶簌簌响。听完这一套说辞,沈涣也明白,方雩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借着寻宝,给风林阁一个下马威罢了。可不管怎么说,芸儿在她手上,只要他应下来,至少这两个月内,她不敢拿芸儿怎么样。
“成交。”
“好!”目的达成,方雩也不再废话,“明日我会遣一个人过来,阁主只消当自己的人用便是,噢,最后提醒一下阁主,我帮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传信方式,为了保证况姑娘的安全,阁主还是不要动歪心思的好。”
说完,方雩款款起身,扬长而去。
待方雩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沈涣才松了口气,跌坐在石凳上,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楠竹绸扇,心里头乱极了。下山时明明答应了况叔况姨要好好照看芸儿,可如今她却因自己置身险境。他所筹谋的事情本就是极险绝,或许一开始把芸儿牵扯进来就是一个错误?自己有能力护她周全吗?万一自己失败了,芸儿要怎么办?陷得越深,以后分别的痛苦就越深,为何要让芸儿承担这样的风险?……一个个问题涌上心头,与往日那个烹茶为乐的芸儿、竹林舞剑的芸儿、女扮男装的芸儿交叠在一起,愈发让沈涣感到这份爱的难舍与沉重。
不行,沈涣甩甩头,逼自己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这些问题还可以慢慢地想,目前最要紧的是把芸儿救出来。
第二天一早,沈涣便拿着藏宝图来到吕三清的门前。
“沈阁主,里面请。”见到沈涣,吕三清的脸上露出些惊讶,只有一瞬,然后还是那副和善的面孔将沈涣迎了进去。
“吕庄主应该也想到我会来了吧,”沈涣并没有打算说客套话,直接拿出藏宝图,在桌面上展开来,“是为了这个。”
“沈阁主如果是为藏宝图而来,那就请恕吕某爱莫能助了。若我能有法子解开这藏宝图之谜,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出手相让呢?”吕三清双手一摊,一脸为难。
“自然,不过吕庄主既然有意出让,不就说明您想知道谜底吗?如果沈某说,我有信心能解开这个谜呢?”隔着面具,话里是坚决与不容置疑。而且这个年轻人目前取得的成就,已经足以让吕三清认真对待他说出的每句话。
吕三清叹了口气,直直地盯着沈涣脸上的面具,问道:“那沈阁主可否先回答吕某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沈阁主的凌云步、凌风掌,是何人所教?此人可还在世?”
这回吃惊的换作了沈涣,竟有人能识得凌云步、凌风掌?那些被藏在记忆深处的人冷不丁地被牵扯出来,仍然让他有种难以遏制的疼痛感。
“吕庄主为何这样问?”沈涣的话里多了几分警觉,毕竟那些人,代表着自己与前朝的关联。一个前朝遗少,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身份便也十分可疑了。本以为江湖与朝廷素无瓜葛,在这方面也没有多少警惕之心,一旦身份暴露,一切都前功尽弃。
“阁主不必担心,吕某并无恶意,而且除了吕某,应是也没人能认出阁主这套功夫了。相信阁主也曾听说过一些关于吕某的事,吕某是从宫中出来的人,前朝宫中开了校场,专门挑一批有练武资质的侍卫学习凌云步、凌风掌,分配到东宫、各王府中,不过吕某早年因缘巧合出了宫,也改换了功夫路数。几年前南燕覆灭,最后几个兄弟也殉了国难。没想到,还能再看到有人使出这些功夫罢了。”吕三清说着,手上竟比划起凌风掌的招式来
“原来如此,吕庄主也是重情义之人,还能够记得这套功夫。我和吕庄主一样,也是与前朝有牵连的人,教我功夫的故人,如今已不在了。”沈涣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去掩饰这份情绪上的起伏。即使心中仍放不下戒备,这一丝微弱的联系,也让沈涣生出几分感动。
“世事沧桑,吕某已经老了,有什么话都是只进不出的。朝代更迭,往事有如过眼烟云,至于阁主的身份,吕某也无意追究,到此为止吧。”吕三清笑笑,拿起桌上的藏宝图,“既然你这么急着找宝藏,自然有你的道理。吕某能帮的,只有将这幅藏宝图的来龙去脉悉数告知。”
“沈某感激不敬,吕庄主的这份情谊,必当铭记。”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吕三清移开了视线,微微眯起了眼,沿着记忆的脉络徐徐道来,“那时,我在前朝平王手下当差,平王文韬武略,立下不少功绩,朝野倾之。可为人臣子最讲求本分,即使他向来行事低调,还是被逮住了由头。”
说及此处,吕三清顿了一顿,似乎是走到了极为狭窄艰涩之处,“一天,他醉酒回到家中,把这样一幅藏宝图和年幼的孩子交给我,让我护送他离开,去江陵找一个叫素雯的人,她能够揭开谜底。可,可……”
“可至今,也没能找到那个可以解谜的人。”沈涣接了过去。
“嗯,那孩子,也在平王翻案之前染病去世了,”吕三清不住地摇着头,为此事,他常在夜中辗转反侧,“他交给我的事,我一件也没办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吕庄主又何需久久介怀。”沈涣安慰他道。
“沈阁主,我就只能帮到这儿了。既然平王将藏宝图交给我,如今世上也没有平王的后人,这批宝藏便是无主之财。若老天开眼让阁主找到它,也算帮老夫了结一桩心愿。”
“沈涣定当竭尽所能。”沈涣双手抱拳应下,目光落到了藏宝图上。淡黄色的绢布,墨笔勾线,一条溪水自左上往右下贯穿画面,两边是小山环绕,没有村落人家,远处是一片褪色的桃林。藏宝图的左上角,隐隐可见一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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