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就这么抬着头看向孟怀泽,对于他的问题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盯着那双眼睛看了许久,他倒是毫无顾忌地转回了头,全然不顾颈侧那把正抵着他的长剑,淡然地给自己掺了杯茶。
正当两人僵持之际,聂稳从院门处进来,透过窗户,依稀能看到孟怀泽持剑的模样,他一看情况不对,立马拔出腰间佩剑,冲进屋中,正要朝孟怀泽持剑的右手袭去,便听到秦铮一声低喝:
“聂稳,退下!”
聂稳及时住了剑,往后退了几步,可他突觉右手腕部传来刺痛感,手瞬时无力,佩剑也脱落在地,而孟怀泽的左手上,正拿着一把在滴血的折扇。
“孟公子,孤倒是小看你了。”秦铮看到聂稳手腕处的那道血痕,笑道,“感情那日在孟府,都是装出来的?”
“承蒙太子殿下称赞,乱世之中,学的一技傍身罢了。”孟怀泽站在秦铮身后奉承着,语气却如冬月的寒霜一样冰冷,“我问你,世安在哪儿?”
“孟公子这话是何意?我有些不明白。”秦铮反问。
“太子殿下就不要装糊涂了,您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孟怀泽手上的剑又朝着秦铮的脖颈逼近了些,身上的戾气也愈来愈重。
秦铮感觉到了兵器的碰触,抬手用两指夹住剑身,朝外轻轻推了推:“我坐在这里,就是对孟公子的回答。”
“他,死了?”
“嗯,死了。”
“怎么死的。”
“我杀的。”
……
听完秦铮的回答,孟怀泽沉默了好久,最终是将手上的那把剑挪开,随意扔在了地上。
“世安,你还真是,说到做到啊。”孟怀泽大笑几声,走到落地窗边,轻靠在窗框上,语带哭腔,“就是死,也还是这么固执。”
“他是死得其所。”秦铮坐在原位上,神色平静。
“死得其所?”孟怀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直起身转过来,将折扇拍在一旁的窗框上,玉质的扇骨与木框相撞发出重响。他怒吼道:“他都把你放出了西京城,你还想怎样!”
“叛君叛国乃大恶,难道我不该杀吗?”秦铮终是坐不住了,将茶杯砸碎,起身后眉头紧皱,死死盯着孟怀泽,语气有些激动,“当他为周振南打开西京城门的那一刻,就应该料到这后果。”
“呵,叛君叛国,大凶大恶。”孟怀泽听闻,将折扇甩开,抖了抖上面的残血和木屑,看着秦铮眼里满布的恨意,耻笑道:“看来无论这天下姓楼还是姓周,你们这些皇室之人,都是颠倒黑白的一把好手。”他盯着对面那张与好友如出一辙的脸庞,厌弃道:“这张脸,你当真不配。”
“你什么意思?”秦铮不明白孟怀泽刚才所言,叛国之举为实,又何来颠倒是非一说。
你们?除了自己,还有谁?
“不明白就算了,太子殿下。”孟怀泽看到秦铮有些面露难色时,他倒是有些高兴,“可能等您想通的那天,就是天下长安之所在。”孟怀泽此时尽数收了一身怒气,转而抬首仰望天空,眼里的悲哀虽还浓郁,可他的脸上却是微笑着的:
“既是世安所求,怀泽定当不负。”
远处是夕阳的余光,透过树荫照进院中,残阳如血,倒不知冷暖了。
“太子殿下。”孟怀泽缓缓转身,背着光,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秦伯人现在青州,秦府余下人众也都按您的吩咐去做了,他们与这件事无关,我不希望您还有您手下的人前去打扰。这不是建议,而是衷告。”孟怀泽停顿些许,看了眼一旁按住手腕的聂稳,继续道:“另外,您相信与否,李越案已经结案,京兆尹那里留下的,都是应该留下的物证。”语毕,他转身走到屋外的长廊之上,又转过身来,看向秦铮:
“六必居的那些定制礼盒就不必了。那是世安欠我的,而不是你。”
……
孟怀泽走后,聂稳才走到秦铮身边询问情况,秦铮走到屋中的矮榻边坐下,抬手扶额,苦笑道:“久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又看向聂稳的手腕,“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一点小伤,大人您没事吧?”聂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还是他之前认识的那个孟公子吗?
“无碍。”秦铮能感觉到,孟怀泽虽执剑抵住他,但力道不够稳,他仅凭两指就能轻易架开,看来孟怀泽也并非善武之人。
不过那一手使扇的功夫,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聂稳很紧张,这个秘密可是事关全局生死的关键,现下让孟怀泽知晓了去,怕是会有大麻烦。
如此看来,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秦铮看着一旁慌乱的聂稳,舒了口气:“你方才没听见他的衷告吗。”
“殿下!”聂稳更着急了,拦在秦铮跟前,“怎能留如此祸患!”
“怎么,你还想灭口?”
“属下……”聂稳话还没出口,就被秦铮抬手制止了:“今日之事实乃我疏忽大意所致,事出突然,我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办法。”
孟怀泽毕竟是那个人的挚交,只能赌一把了。
而后秦铮又看见了院里的石斛兰,他走到院子里站了会儿,随后吩咐道:
“让人把这几盆花搬到后院去吧,太占地方了。”
是夜,孟府。
孟怀泽出秦府后,浑身上下就突然卸了力,他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孟府,直奔库房取了几坛陈酿,就把自己关在了辰枫院里,一连就是好几天。
夏季的夜晚闷热,孟怀泽只着一身单衣坐在院里的长廊上,身旁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空了的小酒罐子,他将碗中的酒饮尽之后,又伸手去捞一旁的新酒罐,将上面的封布去掉,来不及倒在碗中,便直接拎着往嘴里灌,溅出的酒液顺着嘴角滑过,沾湿了胸前的衣衫,可孟怀泽并不在乎,忆起自秦铮回朝的这些光景,就像是醉后的梦一场,如今梦碎,他却格外清醒。
想哭吗?孟怀泽倒没有那个感觉,只是这种从柳暗花明最终又回到山穷水复的无力,是比哭更痛的一种体悟,泪水是情感的发泄,可他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
就像这夜晚,所有烦闷与痛苦都只能憋在心里。
又一罐酒下肚后,孟怀泽无力地靠在回廊柱上,天上一弯月,而光却都是凉的,他正要去拿新的酒,刚一碰到,就发现有人将他的手按住了。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孟川将酒罐从孟怀泽手边夺走,放在一旁,语气虽然急躁,但却不乏关心。
孟怀泽不说话,只是重新摊在原地。
孟川看到儿子这个样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慢慢在孟怀泽身边坐下,打开手里抢过来的那瓶酒,喝了一口。
父子俩挨着坐了好一会儿,孟川才叹了口气,慢慢开口:
“上次见你这样,还是三年前的冬天,那孩子离京的时候。”
看到孟怀泽的身体微微颤了颤,孟川的心里就已经猜了个**不离十,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儿子的回答,不说话。
孟怀泽拿起一个空的酒瓶在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语:“那年他走的太远了。”
“可他不是也回来了吗?”
“回来?风雪早已掩了来路,回不了头了。”说到此,孟怀泽将酒瓶仍在一旁,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父亲,再次开口,“回不来了。”
孟川面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握着酒罐的手也攥紧了些。
孟怀泽见父亲不说话,又重新将他手上的酒罐抢过来,倒在碗里,清澈的酒水中倒映出了孟怀泽的模样,他盯着那泛着微波的酒,问道:
“您说,要是再等一等,等太子继了位,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或许吧。”孟川回答道,眼里也有些惆怅,“太子聪慧明达,即位之后或许能改变当时的局面。可在此之前,还要等多久呢?一年,五年,还是又一个十年?到那时,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呢?”孟川看着孟怀泽,提出了许多的疑问,他没有解答,也没有让儿子回答的意思:“那孩子就是看明白了,才会做出如此抉择。”
“可新朝呢,这个大周真的会如他所愿吗?”孟怀泽继续问道。
孟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诚然,今上曾经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什么秘密,或多或少我们都有了解。但如今看来,开局确是不错的,今上较之于先皇,还是有那股劲儿的,而至于未来往何处使,也只有老天爷才会知晓。当初寻的,只是一个转变的契机。”
“转变的契机,吗?”孟怀泽重复着父亲的话,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孟川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背,寻了另一处廊柱靠着,看着院子里的景色,语调舒缓:
“我一直觉得,此前的世安,一直都是一副孤远的样子。一朝落难,他的心里藏了太多,忍了太多,甚至连你,可能在临别的一刹那,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他有能力有胸怀,他能放过任何人,唯独他自己。”孟川没去看孟怀泽的脸色,继续讲述着,“但如今的世安又是怎样的呢?不仅热衷于天枢台和朝廷事务,甚至是一些乐坊酒肆、这些原来他从不会出席的场所,也能偶尔遇见他的身影。你与他近来交往,相信也能看出改变来。”
“……”孟怀泽默认。
“但无论他做什么,又为何缘由而做,他都不再是一个人进进出出,身边总有同他交流往来的人,活的更真实了,不是吗?”孟川温和地笑着,看向孟怀泽,“世安成全了自己,也放过了自己。”
“结局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世安最后会如何我也不清楚,但你既是他的挚友,他的知己,你应该成全他。”孟川语重心长地说道,期待着一旁孟怀泽的反应。
孟怀泽呆坐在原地好些时候,他才挪了挪身子,转头看向孟川:“爹,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早些休息吧,你娘一直担心你的状况。”孟川起身,抬手捶了捶腰,抱怨着,“你说你爹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开导你。”
“爹,您分明就是被郑姨赶出来的。”孟怀泽一脸坏笑,“听孟绾说,你又拿她姨娘的手帕去擦石头了?”
“你小子,还学会埋汰你亲爹了。”孟川伸手拍了下孟怀泽的后脑勺。
“嘿嘿,不敢不敢,实话实说罢辽。”孟怀泽嬉笑着,立马起身朝孟川行礼,“父亲慢走,儿子就不送了。”
“你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孟川气笑了,也没再说什么,在孟怀泽的目送下离开了辰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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