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自那日从孟府回家后,便觉身心舒畅了许多,连带着工作都较往日顺心起来,虽然日常在天枢台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掩面而行,可众人皆知,近来主事的心情似乎不错。
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不着急去和沈苓说清,倒是对沈苓的冷嘲热讽感到乐此不疲,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聂稳都觉得秦铮近日行为举动颇有些孟怀泽的无赖作风。对此,秦铮并不做过多的解释,一切,还是要等到及笄那日。
这日秦铮提早下值,骑马走在回府路上时,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未完成的工事。
狄历国此次欲同大周和亲,王太子作为使者,不日也将同丹零公主一道抵达西京,使团中的其他随行者身份还需按照狄历国所抵文书再行核查,暗卫也要着手布置下去,剩下的,便是打荆州来的那位舒王殿下……
舒王周赫宸,乃是舒亲王遗子,大周建国后,便与父王一同前往封地荆州任职,不久老舒王病逝,周赫宸便袭了爵,但也按制品降一等,是为舒郡王。说来也巧,天枢台自前朝起,就有暗查地方之职,居于封地的皇亲国戚自然也在查察之列,可这位舒郡王的信息,前朝自不必说,就连如今新朝建立,相较其他皇子皇亲而言,都是少得可怜,只知其宅心仁厚,为人宽宥,无功无过。
而就这样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郡王,倒是让周振南选上去同异国公主和亲,虽说品阶升为了亲王,但对这样一个从未入京的王爷来讲,也不知是福是祸……
到秦府门前,秦铮同聂稳下了马,小厮便将马匹带去别处安置,二人刚进府门,一直等在照壁处的管家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大人,您回来了。”杨晟朝着秦铮行了个礼,问候道。
“怎么了,有事吗?”秦铮微一点头,询问道。
“回大人,孟公子来了,现正在勤勉堂等候。”管家回答,神色却有些不对。
“孟怀泽?”他来干什么?秦铮有些疑惑,自上次拜访孟府后,他时常在街上偶遇孟怀泽,怎的现在又到秦府来了。
“他来了有多久了?”秦铮继续问道。
“快两个时辰了。”管家回答的有些无奈,“就一直待在勤勉堂的屋里。”
两个时辰?现不止秦铮,就连聂稳都有些怔住了。
要搁在从前,孟怀泽可是连半个时辰都等不住的人,先下居然能一个人在屋里等两个时辰之久。
有点蹊跷。
秦铮思忖着,示意管家先行退下,而后招来聂稳,低声嘱咐了几句,才朝勤勉堂的方向走去。
孟怀泽端坐在勤勉堂的东屋,透过那扇打开的落地窗看着院子里的几盆石斛兰,花期已过,倒是和一旁的花草之间无甚区别。待到秦铮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处,孟怀泽才将视线收回,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细细品尝起来。
“怀泽,你怎么来了?”秦铮问道,语带轻快。
“怎么,闲来无事,就不能到你府上逛逛?”孟怀泽还是一如既往地厚脸皮。
“我可没这么说。”秦铮轻笑着坐下,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向院落中,“你方才在瞧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见我上次送你的那几盆石斛兰,长得怎么样。”孟怀泽随意回答道。
“哦,你说的是那几盆花,春日里开的不错。”秦铮也给自己掺了一杯茶水,摸着茶杯,微微皱眉,“这茶怎是冰的?”
“夏日炎热,喝凉茶败火,我特意寻了管家拿些冰块来。”孟怀泽对秦铮的抱怨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打趣道,“这还是你教我的法子,怎的还不习惯了。”
“这不是怕你喝多了伤胃?到时候孟尚书还不得找我算账。”秦铮调侃道,将刚倒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我倒是无所谓。”
“没事,我爹对你比我这亲儿子还亲,算不到你头上。”孟怀泽轻笑,一副无奈的表情。
“也对,是这个道理。”秦铮毫不客气地接了孟怀泽的话。
孟怀泽没想到秦铮就这么痛快地承认了,有些惊讶,随即抬手扶了下自己的额头,笑道:“世安倒是愈加无赖了。”
“如此,多谢孟公子夸奖。”秦铮表示认同,孟怀泽也一反常态的安静,两人抬头对视一眼,就继续喝起凉茶来。
冰块在茶壶中碰撞传来了声响,透过落地窗吹进来的微风,吹着微透薄汗的轻衫,让人在这炎炎夏日里感到了一丝凉意。
“怀泽,你来找我,是有要事?”秦铮等了片刻,先行发问。
“我不是说了吗,在街上闲逛,正好到了秦府门前,就进来坐坐。”孟怀泽的回答倒是符合他的性格,就是极其不靠谱。
“孟小公子可没有这等闲心在屋里闷上两个时辰。”秦铮平静地反驳道,可内心却并不安宁。
孟怀泽的脸皮虽说是出了名的厚,但今天却厚得有些异常,不只是他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还有那似乎话里有话的态度,也难以捉摸。秦铮回想起近来同孟怀泽的交往,心里不免打起鼓来。他这些日子一是为了宁王的案子操心,二则是为黎王的后续做好准备,加之因为沈苓的事而有些烦躁,也就忽视了孟怀泽的异样。
是他大意了。
孟怀泽处事圆滑,极善伪装,不如说,这也是他们孟家人明哲保身的专长,那张笑脸总能掩去众多的心思,他打小见到孟怀泽便总是这副模样,让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备。现在想起之前的那些交谈与偶遇,若真是无心还好说,可若是有意的试探……
有点不妙啊……
秦铮的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滑动了两下,他尽力掩盖住内心的不安,等待着孟怀泽的回答。
孟怀泽倒是一点也不急,微微扬起嘴角,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哦,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孟怀泽将茶杯放下,重新换了个坐姿,斜靠在一旁的扶手上,“就是前些日子我带孟绾去京郊附近游玩,在一个村落里见到了秦伯。”
“秦伯?”秦铮有些惊讶。这不是秦府原来的那个管家吗,当时聂稳不是让他回老家了,怎的会出现在京郊?
“是啊,我当时见着他也挺意外的。自你当年回京,秦伯就一直在你府上打理秦府大大小小诸多事宜,可你一年前回来以后就把这秦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修整了一番,我来秦府看到之前那位顾管家时还有些纳闷,不过思索一番之后觉得此事问来也没什么必要,也就逐渐忘记了。”孟怀泽回答道,又转眼望向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那日是秦伯认出了我,我便同孟绾一道去他家里坐了坐,顺便还看见了安婶,她做的饭菜还是那么香,可比现在秦府的厨师好太多了。”他就像是在讲着一段旅途中的见闻,偶尔抱怨两句,没什么波澜,却又没那么简单。
孟怀泽通过眼角的余光瞥了两眼坐在对面倒茶的秦铮,他的脸上还是如往常般平淡,并无什么变化,于是孟怀泽又接着说了起来:“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聊了聊世安你的过往,还有你一个人在秦府的生活,虽说没什么价值,可与我而言,却都是新奇事儿。”说到此,孟怀泽笑出了声,表情却并非是那般轻快,好像说的多了,连他自己都有些模糊,“后来我不小心将那位顾管家的事儿说了出来,秦伯倒是一阵担忧地询问你的情况,我这才想起来,秦伯为何会离开秦府呢?”孟怀泽转过头来,询问道:“世安,你说呢?”
“秦伯年纪大了,为秦府工作了这么些年,不宜再操劳过多,我便让他带着家人回家乡养老了。”当时他让聂稳先行回京处理,对秦府旧人大致都做了安排。
虽然他恨秦铮,但祸不及他人,这个道理他也明白。
“是吗,刚好秦伯也是这么对我讲的。”孟怀泽微一点头,只是又转了过去,看向窗外,“秦伯说,当时你身边的那个聂,嗯,聂稳到秦府后,拿出了一封你的亲笔书信以及令牌,说是世安你有公务在身,这一年多没回家,也得多亏了秦伯他们上下打理。聂稳代你表示了一番感谢,就对秦府里所有的仆人都做了细致的安排。秦伯一开始还有些不解,可看着你那封书信情真意切的表达,他倒也能体会到你的用心。”
“那位顾管家,就是聂稳亲自带来与他交接事务的人,他看此人老实忠厚,做事井井有条毫无怠慢,也就安心听从聂稳的安排回了家。秦府本就没几个下人,秦伯一走,大家自然也就随着散了。”语毕,孟怀泽转念却有些疑惑,“可秦伯是青州人,怎么又会住在京郊?我当时有点不解,便问了问缘由。”
“哦,为何?”秦铮顺着孟怀泽的话问道。
孟怀泽看秦铮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方才讲故事的那种随意也就尽数收了起来,他重新坐直了身体,一只手摸着茶杯的边打着旋:“秦伯说,几个月前有人找到他,向他打听原来自己在秦府时的消息,他那时喝多了酒,嘴没个把门的,说了好多。清醒过来后,秦伯愈想愈觉得事有蹊跷,生怕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便急忙同家人打了个招呼,赶到西京来,借住在京郊的安婶家。”孟怀泽稍微停顿了一下,手指微微用力,茶杯就侧倒在了木桌上,“而那时,顾管家的案子刚刚结束。”
“这倒是巧了。”秦铮微笑着应和。
“可不,后来秦伯也到秦府门前溜达过,一个多月下来也没看到什么异常,本准备就此回京,可无奈安婶和她家老头子热诚款待,秦伯就多留了些时日,这才恰巧碰见我兄妹二人。”孟怀泽将茶杯扶正,又继续玩了起来,“说起来,还有件更巧的事。你知道我平日里酒友众多,其中正好有个负责你们天枢台李辅正被杀一案的公子哥,有一次他向我们聊起案件的细节,对于圣上如此草率的结案似乎还颇有不满。你知道我有个坏毛病,对这些秘辛八卦平日里便十分好奇,于是我就去暗中探查了一番。”
“怀泽,有些事,不可深究。”秦铮衷告道,语气似乎比此前平添了一些威严,可他的脸上却依旧挂着浅浅的笑。
怕是藏不住了。
孟怀泽没有理会秦铮的话,只是讲着他打听到的八卦:“这李辅正一案,从现场搜集回来的证据里,有一张沾了血的还未完成的字条,夹在那些公文档案中,内容大都不可辨认了,我依稀记得,好像有顾一诚、秦伯、秦府,”孟怀泽话锋一转,端坐着看向对面的人,语气加重不少,“还有你,世安。”
到此,秦铮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起了低下许久的眼睛,一双黑眸直直盯向正前方,开门见山:“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难道世安不明白吗?”孟怀泽同秦铮对视,不避锋芒,各不相让。
秦铮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似乎在等着对面那个白衣公子的话。
孟怀泽见秦铮不搭腔,只是嗤笑了声,伸手握住那个满是冰块的茶壶,感受到上面传来的阵阵凉意:
“世安从前一直嫌六必居的糕点太甜,所以从没吃过红枣酥。”
“世安虽同我们孟家人见面不多,却都很是亲近。”
“世安在边疆多年,风里来雪里去,怎的会没有方向感。”
“世安虽是武将,却从无什么秦家秘技傍身,那一身的功夫,都是自己拼出来的。”
“世安早年因党争灭门,所以绝不会再涉夺嫡之争。”
“世安不会享福,也从没教过我什么冰茶的技艺。”
……
一阵风又不识趣地从院子里吹了进来,将孟怀泽这些自言自语一句一句地吹进了秦铮的耳中。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秦铮说不明白,并没有被拆穿后的惊慌,却又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卸负感,那种将戴久了的面具取下后的轻松,大概就是如此吧。
“所以?”秦铮还是微笑着询问孟怀泽。
“所以,”孟怀泽从座位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黑衣男人,“你不是秦铮。”
“是吗,那你觉得我是谁?”秦铮反问道。
孟怀泽盯了他一阵,随后离开座位朝着另一侧的博古架走去:“一个亲自将前朝余孽带入府中的叛将,一个红枣酥的知情人,一个同黎王密谋会面的主事,一个熟悉秦铮招式的人,一个在任何宴会饭桌上同一盘菜不会夹超过三筷的人,一个,”他将挂在博古架一旁的一把长剑取下,抚摸着刻有暗纹的剑鞘,以及上面镶嵌的那几块玉片,他的眼中是浓郁的悲伤,只是不断地苦笑,“他想要成全的人。”
语毕,秦铮只觉颈侧一道寒光闪过,再回头时只见孟怀泽已经回到他的身后,那把他方才拿在手上把玩的剑,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说对吗,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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