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骑马行于道上,总忍不住侧身去看沈苓的表情。
那日他二人意见相异,他一时忍不住便露了心迹。而沈苓这几日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些许还是在为他不允她去卧底置气吧。
生气就生气吧,总比真正出了事悔不当初好,秦铮想。
一股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已经行到静槐山深处了。
况纾芸不在阁中,自然是不会再有人看见幡招便出来候着,秦铮轻车熟路地绕过竹林阵,走进了惠明楼,沈苓只安静地跟着,一步不前,一步也不落。
“况叔叔。”秦铮看见况寒青正在作画,便凑上前去,“您这都画了多少副竹子了,光我见过的就有晴竹、雨竹,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您画的风竹,一笔横提形为一川,竹竿轻倚,竹叶如岚。”
“竹子形态万千,怎么能画得够呢。比如今日之风,忽小忽大,日光又忽强忽弱,竹叶竹竿光影旋变,你说哪里有一副画能存得住这些呢?”况寒青结好了这跟竹的顶,收袖停笔,引着他们二人落座。
“况叔叔。”沈苓轻声唤道,略有一丝心不在焉。
“苓儿也来了。”看到沈苓略为低沉,况寒青似是察觉到二人之间颇为微妙的气氛,便想找个法子略加缓解,“刚好,李半仙这段时间正在山顶上的居所,你们说要来之后,我便留了他几日。”
“多谢况叔叔。苓儿正好有药理之事要请教师父。”听到李沿也在静槐山,沈苓倏地又来了精神一般,和林澜问了好便朝山顶而去。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林澜端来竹桃酒,和沈苓打了个照面,便见她兴奋几般地冲了出去。
秦铮着实是没办法,她应是想去找李半仙解舒王府之谜,但也不便说得那么清楚,只好打趣道:“我就说苓儿在秦府怎么闷闷不乐,原来是药理之惑无人可解,这下子,可找到办法了。”
“他们兄妹俩,倒是各有所长。小涣初入江湖,可算是战绩斐然。”林澜落座于况寒青身旁,二人青衣白衣,好不相称。
“况姨也收到小涣的信了?他在我这儿总谦逊得紧,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在您二位这儿,可能免不了要夸耀一番。”秦铮一时不知道芸儿的事情况筠阁是否相知,只慢慢地想套些话来。
“武林盟主之位一直都是各派掌门轮流坐庄,都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了,你们这一辈中能有此殊荣的,除了小涣,就是楚化门的少阁主韩循了。说小涣是凤毛麟角,不为过。”况寒青斟了一杯酒,“芸儿此番跟着去,也是长了不少见识。想是之后,她是更不愿意在况筠阁里待着咯。”
听到这里,秦铮想况筠阁可能是真的还不知道芸儿被劫。想来也是,小涣连他都瞒,又怎么会告诉况叔叔他们呢。
“看小涣来信我都挺心痒的,可惜没能看到这精彩绝伦之战。小涣带话说还有不少江湖人士有相交之意,吕庄主和他也颇为投缘,他便在海晏山庄再住上一段时日,多加了解。况姨可别太想芸儿啦。”秦铮说道,既然这样,能瞒一日便是一日,有了多方消息,芸儿被救出应不会太难,也希望豫帮不要把事情做绝,如若芸儿归来真的有所受辱受伤,他也定饶不了豫帮。
“我才不想她呢,倒是你况叔叔,一会儿便想起芸儿泡的茶来了。”林澜也小酌了一口,笑道。
“说这些干什么。”况寒青佯装喝酒的样子,一口清冽的甜香混入,才渐了正色:“你传信说,想明白了一些事,这才来况筠阁想说上一说?”
“对。明轩来西京已一年半有余,如今宁王一系几近覆灭,黎王和方家略生嫌隙,舒王虽非皇子,可却也晋封入京,西京的局势,已然大变。”秦铮顿了顿继续道,“下一步,明轩想,该是巩固我们自己的力量。”
“你是想笼络旧臣,如此说来,明轩想是已经有了决议?”况寒青知道,一把风林令,一段往事,自己对于南燕太子的助益其实已经到头了,他能仰仗的只有他自己了。而况筠阁能做的,就是让他时刻还能觉察到,世间仍有一处可避风雨,甚至是在他败落时,也尽力与他一荫。
“据柳娘和天枢台现在的消息,新提拔的大理寺卿童源、吏部司封员外郎仇笠都已确定是可信之人,还有一位当时投了周振南因而未受牵连的正四品折冲都尉,他可能是我们在军中难得的旧人了。另还有几位低品阶的文官。他们要么是当时受了贬谪,落在了六部中的闲职,一心想复南燕。要么是顺势而为,投了大周,如今见有复国之势力,便来投靠。这几位,柳娘是打了保票的。”秦铮说到,“六部核心,现下我还有可能探探虚实的还有两位。一位是中书令陈舟,他江南赈灾归来,我曾与之见过一面,他对于赈灾经费克扣极为不满,苏州民意本就沸腾,当官的还在护着自己的小金库,而朝廷仍然北征贺兰,雪上加霜。我看他颇有愤懑,可也知这痼疾背后都有背景。如果陈舟对周振南彻底失望,也许可以为我们所用。另一位则是刑部尚书闫崇,本是宁王的人,有一些把柄在我手上。宁王出事后他变得格外深居简出,我几次府上相邀他都托辞避之,如若软的找不到切口,便只能胁迫行之了。”
看他满是条理的一一道来,况寒青心中很是复杂,徐徐没有开口。一方面,他惊于明轩的部署竟已如此细密有序,如若南燕真的有机会交在他的手上,他甚至相信他可以一挽颓势。而另一方面,他也不免心疼,重担落于其身,他不得不快速成长,伪装背后的心酸和难耐,又是怎么被一点一点咽下去的呢。
“况叔叔?”
感受到林澜也轻轻拍了拍他,况寒青这才回过神来:“哦,你继续说。”
“明轩问你,关于柳娘的事。”林澜说道。
“对。明轩刚刚想说。现在联络旧人的中心还是在华年坊,我已用他人身份,看旧人这块,只得以过柳娘的眼为准。说真的,我内心甚有愧疚,自己藏在背后,却置华年坊于风口浪尖。”秦铮道,手中不自觉握紧了酒杯,眉尾低垂。
“你是担心,牵连了柳娘?”况寒青问道,“也是,这里有一段往事,你还并不知情。”
秦铮递来颇为疑惑的眼神,林澜也已目光远方,似有回忆之态,况寒青便继续讲道;“想必你能察觉到,柳娘并不一般,不仅仅是在乐法上,也是在识人断事上。”
“难不成,她也曾是宫廷中人?可是不应该啊,我从小于宫廷长大,怎的从未听说她?”秦铮不解道。
“当然是因为这些事早在你出生之前便发生了。”况寒青娓娓道来,“柳娘原是太乐署的击瑟高手,在你父皇尚为太子时,常于东宫演奏,你应还记得,南燕最后几年的凋零,和燕帝长久沉溺乐色有关。他年轻时就爱瑟声、琴声,如痴如醉。和柳娘,也算是渐生情愫。”
“大抵是当时皇后察觉到此,便遣了柳娘出宫,此后世间再无柳如瑟,世人只知华年坊。”回想起这段真情,况寒青的声音也柔了些,“柳娘的华年坊也经营得很是独到,她招揽了一批因年岁不再入府入宫演奏的琴师乐伎,然后再择选有天资的少女进来拜师学艺,这样,既有了成名乐伎的声名,又有了年轻的新人,华年坊也因此扬名天下。”
“所以……柳娘会帮父皇夺得皇位,竟是因为情?如今,她又这样奋不顾身地帮我,想还是念在,此情未了吧。”思及此,秦铮忽觉伤感起来,柳娘看到南燕凋零,看到燕帝沉迷乐声,她该如何想?那可是她曾经浸满了情意的乐声啊。
“你也不必自责,风林令之人,都是自愿为之。他们的付出和好,你一定要记得。”况寒青缓缓说道,他心中想,不要再让有情人失望了。
林澜的身向着窗,她看到山下迎风而动的黄幡招,突然正色道:“山下来人了。”
况寒青也向山下看去,思索道:“况筠阁除了风林令相关的人来会用绿幡招,倒是多年没有见过黄幡招了。”
“黄幡招是何意?”秦铮听得不明不白。
况寒青道:“南燕故人。”
“来人不知名讳。明轩还是暂且避一避吧。”说着,况姨将秦铮引到一个隐蔽的侧室,那里刚好有个小格挡可看得清厅中。
秦铮只见况寒青站在门口相迎,一人答曰:“天枢台周彦,冒昧来访,还望况阁主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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