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那人与况纾芸所住地小院儿只有一墙之隔,但其实院门开得相距甚远,中间一条细长的石铺巷子,贴墙根处留尺余,生着两排葱茏的翠竹,偶尔其间漏出一两声鸟鸣,竟有几分像况筠阁的模样。快走到门边时,况纾芸忽然心思一动,轻轻跃上墙头,翻了进去。五朵被留在外面一顿搓手跺脚,想往上爬又借不上力。
墙后是后院花园,叠山重石,曲院长廊环着一方小塘,点缀几许睡莲,白瓣金蕊,将将展开。园中各处,又散落几处别致的杜鹃、贴梗海棠、罗汉松、六月雪盆景,倒是比她所在的小院增色多了。不过,本来是想逗逗五朵,却不想把自己搞成了翻墙入室的“梁上君子”。正琢磨着是继续往里走,还是退出去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的时候,一阵挥舞刀剑的声音传入耳中,还有什么东西应声而断,瞬间又把况纾芸的好奇心给揪了出来。算了算了,来者是客,从哪儿进不一样?这样想着,况纾芸愈发心安理得,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原来,“那个人”正在拿院里一丛含笑练剑,剑气所过之处,枝桠扑簌簌地往下落,还未及地又被他横剑一扫一扬,与那些叶子逐一“单挑”。
“好哇,你这人来主人家作客,怎的还拿这些树枝树叶撒气。”况纾芸调笑一句,拔出青霜剑来,接下他的招式,与他过起手来。徐俨宁最初有些迟疑,出手也留了几分余地,只当是简单比划比划。几招之后,却发现况纾芸手中的剑毫不含糊,刚劲不足但凌厉有余,富于变化,处处是险招,又好似处处别有胜境,宛如穿行竹林之中,一霎是清静幽远,一霎亦可片叶封喉。
那人脸上浮现几分笑意,也起了兴致,全力与她比试一番。他手中拿的是一柄剑,却全无剑的柔韧,有着十足的刚武之气,剑招以刺、搅、压、挂、扫等见长。尤其是“搅”字一式,缠上况纾芸的青霜,步步紧逼,电光火石之间已将她压至墙角。况纾芸撤下青霜,眼看剑至眼前时矮身躲过,左手绕上那人右臂,借力一旋,在他的背后轻轻落地,脚尖一点,又错出去几分。那人持剑追来,况纾芸摸出了几分门道,不再硬接他的招式,而是轻轻侧身让过,频频出剑攻他近身,将片叶之劲化作扫叶之风,缠绵不绝,挣脱不掉。随着剑法,况纾芸与他距离也更近了几分,身上不带一丝脂粉气,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清爽气息,是在发丝、还是在衣袖间?一个愣神,况纾芸已卸下他的兵器,青霜直指胸前。在院中将养些时日,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虽然脸上仍见瘦削,却已不似刚相见时那般消沉低落,像是换了个人。他也好像才见况纾芸,瞧得分外仔细。
“况姑娘!”五朵一声咋呼,打破了院中的奇妙氛围。她只见着况纾芸拔剑相向,还以为遭遇了什么险恶,刚刚从前院冲进后院的一口气还没喘匀,又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比试到此为止。
“姑娘好身手,在下甘拜下风。”
五朵看两人一副高手对决意犹未尽的模样,又如此彬彬有礼,明白过来是自己想多了,才拍着胸脯,将这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看五朵一脸慌张,况纾芸也反应过来,自己不仅扒了别人的墙,还不由分说与人动手、卸下兵器,一柄剑拿在手中,分外尴尬,只当自己也是从正门进来,把剑递还给他:“阁下看起来并不是使剑见长,是我胜之不武了。”
“姑娘谦虚了,刚刚我丝毫没发现姑娘身形,想是除了剑法之外,轻功也了得。”这回连五朵也听出来他是在说况纾芸翻墙进来的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况纾芸更加窘迫了,撇了五朵一眼,支吾道:“……那个,我,我刚刚手帕被风吹进后院,所以……”这慌撒得她想咬舌自尽,自己打小就只知舞刀弄剑,那些女孩子家家的手帕总觉得挂哪儿都麻烦,何曾带过。
那人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一脸认真地说道:“改日我替姑娘好好找找,找到了亲自送过去。我这院儿里大门随时敞开,姑娘从大门进就好。”
五朵这回不敢笑了,憋红了脸,佯装在看院中的盆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前几日与两位姑娘同行,多谢两位关照。还不知两位姑娘……”
“我叫五朵,就是蜀地生人,父亲去得早,家里有母亲和两位哥哥。五朵,就是一二三四五的五,花朵的朵,五朵云的五朵。”五朵咧嘴一笑,痛快地把家底都报了出来。
“噢,五朵姑娘,幸会幸会。在下姓徐,名……长平,家在西京。”实际上,况纾芸面前的人,正是前段时间以谋逆之罪流放的徐俨宁。他有意隐去本名而选了“长平”为名。在他还是个小顽童的时候就有顶天的志气,说什么要给效仿汉代的大司马卫青,肃清边境、安顿民生,父亲便用卫青的封号“长平侯”打趣他,唤他“长平”。只是随着他成年,能够真正担得起一方百姓时,父亲便叫得少了,周围也少有人知道。
“你家在西京?”五朵和况纾芸两人同时发问。
“怎么?”
“没事没事,我们这里很少有西京来的人罢了。”五朵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与家中长辈同来,不过在路上遇到流寇,家中长辈殒命,自己也弄得一身狼狈,还好遇到方帮主出手相救。”说到方雩时,徐俨宁往况纾芸那儿看了一眼,方雩于自己有恩,于眼前这位姑娘就不一定了。当初见面时,她不像是自愿要来的。
“噢,难怪那时你失魂落魄,什么也不愿意吃,还惹恼了那个方帮主。”五朵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也不由替他感到难过。
“我姓况,名纾芸,家也住西京。” 况纾芸说道,脸上的神情柔和和许多。
“那姑娘为什么被方帮主绑到这儿来呢?”五朵发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又把这问题提出来问一遍。
况纾芸无奈地看了五朵一眼,答道:“我也不知道呀。我是同兄长一起来的,兴许,是方帮主想要从我那兄长那里讨要些什么吧。”
“天色不早了,也不再打扰阁下,此处无聊,要是徐公子还想练剑,可到隔壁院儿来找我。” 本以为这人能与方雩有什么渊源,知道点什么,现在看来,他与自己一眼是两眼一摸黑。况纾芸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想到溜之大吉。
“可是,姑娘……”五朵板凳还没坐热,又要走了,有些不情愿,而且,这位徐公子长得英俊,况姑娘也好看,凑一起还很养眼。
“许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尽兴地与人过招了,很是畅快!况姑娘既然不嫌弃,我一定来。”徐俨宁并不强留着她,客客气气地把她们从正门送了出去。
练剑的话,况纾芸本来是客气客气,没想到徐俨宁还真当了真,隔三岔五地来找她过手练招。不过况纾芸也没放在心上,有他过来,自己不至于那么烦闷,也可稍稍放下些担忧。他俩正经过招时,五朵就在一旁守着,一边感叹两人多么契合,行走江湖必定是一对侠侣,一边在脑中浮想联翩。不久,三人便熟络起来,日子过得颇为自在,每次徐俨宁走时,还不忘顺走几块五朵做的米花糖。
作为回报,徐俨宁从院外削了一根短竹,仔细削了毛刺,钻上孔,做了两把小竹笛送给两位姑娘,说要教她们吹竹笛。于是,院子里又多了些干涩难听的竹笛声,咿咿唔唔地飘荡起来,似乎被困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而此刻海晏山庄中,沈涣正收拾着行装。他刚刚收到万叔递来的消息,藏宝图所用绢布的产地,应是一处名叫颍川的地方。万叔是精明人,每年的收的布匹都挑精致的样式留下几匹存在仓库里,等过个几年十几年拿出来照样生产,或者稍融入些时兴的元素,说不定又是新风尚。那日他从藏宝图截下一角来,回到江陵的几处绸缎庄中让伙计调出库中的布匹一一查对,很快就找到了相似的布样。一查货源,那匹布原是产自颍川镇一家叫做兰成坊的织布作坊,这些年作坊衰落,已经不再供货了。看来,如果要解开藏宝图之谜,得去颍川走一遭。
此刻,在庄园中整装待发的还有玄箜门的蒙桂,豫帮的松林以及庐霜门的宋彧。
藏宝图所画看起来不过是一副普通山水,常人并看不出什么不同。但是有过专业训练的都知道,藏宝图之所以能找到宝,是有一套自己的叙述语言和逻辑在其中,只有破解这套语言,才能按图索骥,找到宝藏。因此前几日拿到图时,沈涣便已经去会见了蒙桂,请他与自己同行以助一臂之力。蒙桂本就对藏宝图感兴趣,而且他也到掌门之位,也曾得到过风林阁相助帮他解了难题,欠着风林阁一份情,自然就应允下来。
松林跟着沈涣不奇怪,他是豫帮专门指派到沈涣身边的。不过在宋彧看来,这就奇怪得很了,怎么豫帮的人跟在了风林阁阁主的身后,那个况姑娘却不见了踪影。所以,其他门派纷纷离去,宋彧却又多呆了几日。那日他累了离席,不知道方雩邀况纾芸作客一事,还是后来弟子告知。
待沈涣从听浪轩走出来时,宋彧也恰好从绿竹轩中走出,四目相对。
沈涣迎上前去,向宋彧微微致意,但寒暄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宋彧先声夺人:“沈阁主可是要去解藏宝图之谜?”
“正是。”宋彧问得直白,沈涣也没有回避隐瞒的意思。
“一路顺风。”这一问之后,宋彧也没有接着细说的打算,侧身让道。
沈涣想起那晚方雩告诉他的话,或许方雩所言确有其事。沈涣向宋彧拱拱手:“承蒙前辈关照,日后有缘再聚。”说罢,沈涣向院外走去。
宋彧轻轻叹口气,望着沈涣离去的背影,稍稍歇了一歇,也出了庄园,朝着与沈涣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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