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朕非朕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宗樊放不下心,派了灵狐卫送宁知微出宫去。

等那绰约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上,宗樊才收回了目光,嘴角的笑意淡了。

她很清楚自己对宁知微是什么情感,弗陵觉得那是依赖,那是皇帝对臣子的爱重,其实不尽然。

她早就对同为女子的宁知微生出了别样的情愫,受时间洗涤而愈发生机勃勃,似乎下一刻便要破土而出。

可宗樊不敢说破,她垂下眼睛,有些落寞。

宁知微是如何想的,对她是否仅是君臣之情,更有甚者,是否介怀她的女子身份。

没有弄清楚这一切前,宗樊不敢赌。

宫人早已进殿来挑了灯烛,宗樊起身走回寝殿,路上一直缄默无言,可等到长廊拐角处,她忽然转过身来,眸中映着橙红烨烁的烛光。

“弗陵,朕想同她挑明。”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弗陵一脸肃色,他在权衡。

若细说起来,宗樊同宁知微相处的时候比他多得多,对宁知微为人的了解亦深于他,他是没底气说‘不’的。

如果真像宗樊所说那般,宁知微早在三年前便已知晓,那她能把这件事烂在心里不曾传出去,也说明她是死心塌地的帝党。

“弗陵,也许你并不知晓,”宗樊走下长廊,暑热未退的夜风吹着她的面庞,话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寥落。

“我时常能从她身上看到阿辛的影子,她们的睿智明豁,她们的温和隐忍,她们的识人善辩,都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不愧是老太傅一手教出的学生,只可惜那时我还在广陵寺扑雀玩泥,没能亲见。”

弗陵听着这番话,往更深处想,他和刘悬郭昂,到底是男子身份在,很多事情不便多说。

皇帝如今年岁渐长,有了不轻易为人道的心思,而宁知微同为女子,心思细腻能察人微末,有她在朝中分担,在深宫相伴,自然是件好事。

五日后,宗樊于重华殿设宴。

宁知微着一身绯袍,补服上绣锦鸡,彰显着她二品朝官的身份。尚食监的宫人备膳时愈发小心谨慎,生怕一个闪失就掉了脑袋。

宗樊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不见那日的憔悴颓败,此时正言笑晏晏地坐于上首,看似是在专心用膳,眼睛的余光却落在了坐于下首的宁知微身上。

她的味觉早已被十年不断的药膳养得钝化,如今吃什么都索然无味,本想象征性吃几口就搁箸,但怕宁知微放不开,便也硬着头皮吃了。

丁忧三载,宁知微瘦了许多,虽然宁府家业大,她身为家主在吃食上自然不会受到亏待,只是宗樊总放不下心,甚至起了每日下了朝会都将她留下用膳的念头。

纵使顾虑很多,也只能想想而已,她并不敢真的如此做。

在女子身份敏感的朝堂,君王荣宠会成为刺向宁知微最锋利的刀刃。

“石晃初到兵部,还未经琢磨,只是朕观他才学颇厚,于用兵之道上亦能侃侃而谈,游刃有余,卿日后若不作难,便领着他多多参悟,或许对神策军有裨益。”

“臣谨遵圣意。”

宗樊叹了口气,搁下玉箸,道:“这又非宣政殿,你不必如此持重守礼。”

她并不希望下了朝会,她们之间还隔着君臣身份的距离感。

等宫人进殿撤了膳,宗樊才正了神色,试探道:“那日朕旧疾发作,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小病小痛罢了,只是那日刘悬换了新方子,才使朕于殿前失仪。”

她转了话锋,看着宁知微,目色灼灼,“卿也许,猜出什么了罢。”

宁知微没有想到宗樊会如此直白的挑明,目色微滞,而后又和畅起来,嗓音依旧温润,“臣斗胆而已。”

宗樊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这几日,她都在忐忑中度过,既怕宁知微知道,又怕她不知道。如今话端一开,便没了回旋余地,由不得她再怯懦回避。

一旁的弗陵立马意会,垂着头退出了下去,于是空荡的大殿只剩下二人。

“卿细说罢。”

宁知微就要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跪禀,宗樊及时相拦,心想人太守礼也不是好事,看似温和好亲,其实总保持着不可言说的距离感。

“你我相识七载,不必如此恭顺板正,事事都顾着礼法做什么,随意而言便好,朕又不治你的罪。”

宁知微颔首坐回软椅之上,用和缓的嗓音将三年前老太傅同她说的那番话娓娓道,说到末尾处,她又道:“臣真正相信阿翁的话,是君上去萧山那日,说出来僭越,您从广陵寺回宫时,臣派去的眼线已经把消息送了回来。”

怅惘裹心,宗樊不顾着身份和礼数了,走下殿阶跪坐在了宁知微身旁,她的眉目低低,面上一团英气愈发柔顺。

“你刚刚入仕时,想必曾对我失望过罢。长姊被魔人杀害后,我陡然从一个野孩子到贵为人主,改不了骨子里的自卑和怯意,对为君之道一窍不通。”

“王达乱朝的几年,我过得并不开心,时常想起从前和爹爹在广陵寺的日子,便觉得孤寂苦闷。”

宁知微眸光渐柔,“臣从前不知君上幼时艰难处境,错看过您,可您一朝坐上这个位置,做得已经够好了。”

做得够好么。

宗樊心中泛着难以言说的苦意,她好似从来都握不住珍视的人和物,宗晏也罢,先帝先皇后也罢,他们的死已经成了心底永远无法洗涤的暗疮。

“我幼时在广陵寺,并无玩伴,那些小沙弥嫌我是女子,都不愿亲近我。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了爹爹,他从前总躲在墙根后瞧我扑雀玩泥。”

“政务冗杂的时候,弗陵常常会带一个穿着华贵锦服的小孩到寺中来同我玩耍,次次都带着许多新奇物件。我以为日子能一直这般平和下去,可祸患总是突如其来。”

宗樊鼻子发酸,撇过头去,不让宁知微看到她泛红的眼角。

“皇宫的红墙比广陵寺还要高,重重叠叠望不到头,那时我困在这里,身边除了弗陵,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得端着君王的仪态,这不能做那不能说,性子愈发沉郁。”

宁知微长宗樊六岁,总下意识拿她当孩子看待,只是如今,这人已经比她还高出些许。

她知道宗樊话意未尽,抿了抿唇,亦将礼数抛诸脑后,温暖干燥的手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轻轻搭在宗樊冰凉的手背上,温声宽慰。

宗樊被那温暖的掌心触碰,指尖忽而一颤。

宁知微并不知道,她下意识的举动,如同泄洪般冲破了宗樊苦苦维持了数年的堤坝。

宗樊如被惊弓小雀般,几乎要弹坐而起,却还是忍着缩回手的冲动。

她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那如削葱般细白无茧的手上。

随着紧张感被压下,一股燥意便从心底滋生,如烈火燎原之势蔓延至四肢百骸,心中情愫比往日还要浓烈百倍。

她痴愣地看着开阖的朱唇,宁知微后来说了什么,已听不大清。

宗樊觉得自己好似饮了一壶醇香的烈酒,脑袋都晕乎乎的,根本难以思考。

那些隐秘的情感在心底埋藏四年,一朝得见日光便争先恐后地从胸腔中破土而出,根本难以压制住。

宁知微本还在说着宽慰的话,却感觉到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侧,她话音陡然顿住,转过头发现那英气柔秀的面庞已经染着红霞,清澈的眼睛被复杂情绪裹挟,和平日温顺怯懦的样子全然不同。

宗樊身上独特的梨花香漫荡开,温软而清幽,唇间灼热的温度如同烙印熨烫在了宁知微心中,掩在袖袍中的手攥紧又松开。

她眼神一松,站起身来轻唤了句。

宗樊回过神来,眼中的迷蒙渐渐化开,裂成碎片,再也拼凑不起。

她看着宁知微恭顺地退开,又变回了原来守礼的样子,猜出自己方才脑子犯浑做了些什么。她心里顿时一慌,脸上的热意退却,一股凉意从不可抑制地窜起。

宁知微心中,会不会觉得她轻浮,会不会嫌恶她的女子身。

宗樊思及此处,如坠冰窖,她无措地想要解释,却发现喉咙像灌了铅一般难受,什么都说不出口。

反而是宁知微已然拉开距离,立于殿中,温润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宴席已毕,兵部尚有堆冗事宜,臣先告退。”

话里的疏离使宗樊心如刀绞,她攥紧了方才触碰宁知微的指尖,嘴唇张阖,解释的话滚了数遍又吞回腹中。

这真的不是她的本意么,宗樊对此心如明镜,她不沾酒水何来醉意,潜意识只是替她做了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卿且去罢,朕不该——”

被情.欲蒙了心智,轻薄于你。

明明宁知微归朝不久,明明她们之间的距离刚刚拉近,为何自己要这般心切。现在事态滑入了不可转圜的境地,宗樊望着宁知微离去的背影,忽而红了眼,心中懊恼难休。

她不知道的是,宁知微之所以快步离殿,并非嫌恶她的女子身。

回府途中,宁知微倚着车驾,伸手抚上脸颊,只是瞬间便似被火燎般垂了下来,一向沉稳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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