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剖白(一)

又一月过去,宗樊很少能见到宁知微了。

只有朝会时借着听臣子们禀奏才可装作不在意地以余光看几眼,她的心愈渐不安,也愈渐凉了下去。

近两月的时间,宗樊时常悔恨自己当初不该心性不坚,被情.欲蒙了心做出那等轻浮之事。如若不然,她们亦不会变作这般难堪的境地。

她以为宁知微不介怀自己的女子身,可她以为的终究只是她以为。

这日,兵部例行入宫奏报,宗樊早早等在御书房,可宫道尽头走来的不是宁知微,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宗樊眸中的祈盼滞塞住,而后淡了下去,她的心仿若被冰锥所伤,冻得忘了颤动。

男子拿着奏折走上高高的殿阶,跪于宗樊面前。他的身躯非常高大,面如冠玉,剑眉飞入鬓中,刀凿斧刻般的棱角十分明晰。

宗樊忍不住想起他同宁知微站在一起时,那样的般配。

“臣石晃,拜见君上,君上万年无极。”

宗樊想问为何不是宁知微来,几度张口却问不出声,她心里已然有了答案,苦笑着垂下眼眸,遮住里面的低落与失望。

宁知微竟如此厌恶她了么。

连例行的奏报都差了石晃来,不愿见她。

溟珞说她近日烦忧之事会心想事成,可如今,好似已经落入了无法转圜的死地。

“不必多礼,有何事便呈奏罢。”

石晃总觉得宗樊听起来情绪不佳,原本心里准备好的关于宁知微为何没来的话就这么梗在了腹中。他站起来,略低下身将奏折呈高于头顶。

弗陵得了宗樊示意,快步走下殿阶将奏折接过来呈到御案前。

宗樊只是粗略地翻看了几页,此时思绪寥寥并无心细读。

左右兵部不过那几项大事,她比石晃都要稔熟。

“玄精甲的样例做得如何了?”

“禀君上,臣来时刚去看过,已经到了两臂的熔炼,大抵再过半月,便可呈于君上御览。”

“神策军的操练呢?”

问及此处,石晃颇有为难,犹豫半晌道:“请君上恕罪,那时臣在兵部忙着甲胄兵器的打造,宁大人念臣辛劳,便许了臣在兵部休憩,自己去了西郊军营督察,并将其详细写在了奏报中,臣……”

‘不太清楚’四字被及时咽了回去。

宗樊此时心绪不佳,他怕自己说了,容易引火烧身,落下尸位素餐的罪名。

宗樊久久没有回应,石晃跪在柔软的金缎红毯之上,心中如火灼烧,隐在宽袖里的手几乎要掐出血。

他并不知道,宗樊不是在为他没有督察神策军的事而恼怒,那句‘宁大人念臣辛劳’如同封喉之刃,重重打在了瘦削的背脊上。

等待的时间总是那样煎熬。

许久之后,石晃才听到头顶传来沉闷的话声。

“朕稍候再看,兵部事务堆冗,你先回去罢。”

石晃如蒙大赦,掐入肉里的指甲猛然一松,他将身子俯得极低,再拜后起身走出了大殿,等到了御书房外头,他才松了一口气,扯着袖袍擦了擦额上的汗。

倒不怪他如此惧怕,他刚入仕那年,宗樊正在清剿王达谋逆大案,手段之狠绝,所形成的威慑如同缰绳,一直紧紧绑缚于心。

宗樊终于彻底死心,批阅奏折后连御撵也不坐,闷头走回了寝殿。

明徕例行回宫给说兵部的事儿,没等他出声,弗陵就一脸急色的将他拉到无人的墙根,皱着眉开了口。

“怎么回事?宁大人为何没来奏报?”

明徕被弗陵攥得疼,他将手抽出来,又吐掉了叼在嘴里剔牙的签子,方慢悠悠地回道:“宁大人见疾,在府衙昏厥,不能进宫也是情理之中,怎么,侍郎没有同君上说么?”

他这么一说,弗陵面上急色非但未减,反而多了丝担忧,“宁大人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严不严重?有没有见医官?”

明徕睨了他一眼,又目带疑惑地围着他看了一圈,没好气地啧道:“中宦?窦中宦!您这么着急作甚?若不是你年已五旬,下面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悦宁大人呢。”

不出意外,他被弗陵揪着拿拂尘暴打了一顿。

等他抱着脑袋缩在墙根讨饶,弗陵才理了理袖子,鼻孔哼声。

这些话哪里是替自己问的,分明就是为寝宫里的宗樊着想。

宁知微辞官那三年,宗樊眉目间久积不散的郁色,弗陵都看在眼里,本以为如今归朝,她的心中会好受些,却只是开心了一月,便又一夕之间变回了从前那般愁苦的模样。

他心里终于明白,宗樊对宁知微,不仅仅是君王对臣子的爱重,亦不仅仅是年幼者对年长者的依赖,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他从未想过的情感。

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不能为人道的隐秘而苦涩的情感。

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要走这条路尚且艰难,宗樊贵为国君,身上担着天下大责,立后衍嗣不可避免。她今年已二十又二,中宫仍旧无主,朝臣们的心日益焦灼,都在盯着后宫的动静。

弗陵知道,无论臣子们如何相逼,后宫终究只会荒废,宗樊注定不会拥有子嗣了。

她要走的路,只难不易。

宗樊觉得宁知微在嫌恶她的女子身,其实是当局者迷罢了。

这两月,弗陵在宗樊身边伺候,总能遇到宗樊低头错开目光,宁知微又看来的时候。

“已经请过大夫了,说是中了暑热而已,歇半日就好,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病。”

弗陵本不欲插手劝解,他知道事情总会柳暗花明的,可如今宗樊好似进了死胡同。今日石晃奏报,没有提及宁知微见疾的事,让她误以为宁知微刻意躲着自己。

弗陵仰天轻叹,揪着明徕的耳朵带着他到了含光殿。

宗樊正趴于扶栏喂池中锦鲤,听见脚步并未回头,只是安静地看着水里的鱼儿争食。

明徕耳朵火辣辣的疼,但在宗樊跟前,他又不敢放肆,只好跪下请了大安。他咽了咽口水,按着路上弗陵教的话。

“宁大人今日不能进宫例行奏报,是,是因见疾,在府衙昏厥,怕是不大好了。”

他非常知趣地把大夫说的‘不是大病’咽了回去。

宗樊丢鱼食的动作一顿,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

担忧一起,她便忘了今早见石晃后,要决心舍弃深埋心中数年的情愫的打算。

小半个时辰后。

一驾马车沿着笔直的宫道飞速驶离了皇城,车上坐着弗陵、刘悬,还有着便服的宗樊。

明徕看着马车渐远,怨自己方才迫于弗陵淫威那般说,心里直冒凉水,生怕宗樊回宫后会治他个欺君之罪。

兵部衙邸,宁知微暑热已散,正理着前些日子去督察神策军时记下的东西,想着明日朝会时呈上去。

她终于决定进宫见一次宗樊了。

这两月来,煎熬的不只有宗樊,宁知微亦不好受,在衙邸,在府中,总是心神难宁。

她想起数年来和宗樊患难与共的点滴,想起宗樊数次从王达手中保下自己,想起宗樊长平之役时在自己治伤的房中连守数日,想起老太傅临终时的殷殷嘱托,想起很多很多。

直至今日,她才敢问自己,对宗樊的心思真的只是君臣那么简单么?

不是的。

今日她见疾,无奈让石晃替自己入宫,想必已经伤了宗樊的心。

当那马车停在府衙前,当她见到已经两月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的面庞,心中触动根本无法用言语道明。

宗樊来的路上,脑中理智一直被担忧占据,如今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安然跪于身前,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些许。她想上前去扶起宁知微,挣扎半晌又克制地收回了手。

“卿家免礼。”

她不敢表现得太过关心,等宁知微站起身来,便用最拙劣蹩脚的谎言解释起自己为何忽然驾临兵部。

“朕看了那封奏报,尚有不解,特地到兵部来看看。”

宁知微自然看到了背着药箱的刘悬,眸光微漾,知道她来此的真正目的,却并未多说。她往旁侧退开,已经不见那日的疏离。

宗樊很怕自己会忍不住再做出那样的亲昵之举,便很守礼地隔着数步。

“君上请。”

刘悬还欲跟进去,被弗陵一把拉了回来,他看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臂,使了劲抽不开,眼看着前面两个背影已经渐行渐远,直声发愣。

“窦中宦这是做甚?我还要为宁大人视疾,耽误了君上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弗陵是真不知要说什么了。

刘悬身为太医院院使,平日里伺候皇帝,望闻问切的手段已经炉火纯青,怎么能看不出宁知微的情况。

他并不松手,将刘悬往外拉。

“宁大人身子好得很,用不着你,咱就在车驾上好吃好喝地呆着,等君上出来罢。”

“若君上怪罪下来,可是抗旨不尊。”刘悬目色犹豫,挣扎着顿住脚步道。

弗陵连忙堵住话头,语气十分笃定,“刘院使就安生在此候着罢,君上不会怪罪的。”

她欣喜还来不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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