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剖白(二)

宗樊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如鼓擂动的心跳,她不安地往身后看去,弗陵已经拉着刘悬走到了府衙的大门前。

她一直都很希望和宁知微独处,可如今有了机会,心里反而彷徨起来。

宁知微身为女子,官袍都是宗樊命尚衣监量身而定,与男子款式大不相同,摆裾和袖领上绣了一圈荀蒙花暗纹。她穿着这一身绯色的袍服,显得那如瓷玉般的颈段在日光下愈发白皙。

宗樊慌张地错开目光,心中却如石投湖久久难以宁静。短短的路好似无限延长,迈出的每一步都滞缓无比。

她不敢僭越,规规矩矩地垂着头跟在身后。

到了某处房前,宁知微忽然停下脚步。

宗樊方才心绪飘摇在外,神思恍惚根本没注意,差点撞了上去。她往身后退开两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全然不见了面对石晃时凌厉的君主威慑。

宁知微心知自己那日用来遮掩慌乱而刻意做出的疏离之举,已经伤到了宗樊。她的目光愈发柔和下来,推开了自己办公处的房门,里面还残留着尚未弥散开的药汤味。

宗樊跟着宁知微的脚步,非常局促地坐到了主位之上,她的面前就是宁知微平时处理公务所用到的东西,那笔墨未干的神策军督察细则正摆于前。

她很想把那毫笔摘下来细细观看,可终究忍住了心中悸动。

其实在宫中时,她便已把那奏报读透,关于神策军无需再多问什么,可她还得用这难得的独处时间,圆了自己方才说的谎。

“神策军——”

她的话还未说罢,便被宁知微温润的声音打断了,“君上忽然驾临,是因臣今早暑热昏厥之事吗?”

“是。”

宗樊嘴巴比脑子还快,等反应过来,她忙摇着头想说不是,可看宁知微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想到刘悬还背着药箱候在外头,便猜出自己再怎样说,她大抵也不信了,于是只好作罢。

原来是暑热,不是要命的大病。

宗樊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宁知微的笑意敛了起来,“这两月,君上心思沉郁不佳,臣负有罪责。”

她没有告诉宗樊,这两个月里,她都会算着宗樊的月信何时将至,上次宴席上的场景,她一直不敢忘。

刘悬告诉她,宗樊这两次亦疼得厉害,有一次直接起不来,下旨免了朝会。

皇帝痛苦如斯,可他不能随便改药方,宗樊的身子曾被魔气所伤,任何大的变动都是要命的。

宁知微知晓他的难处,没有提出让他开药方为宗樊根治的话,而是要了份被刘悬深锁暗格的记载着宗樊各月月信具体情况的宗卷,拿回府中看了许久。

如今宗樊来了兵部,而且这个月让她痛苦难言的月信也即将到来。宁知微不再犹豫,从案桌一侧拿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册,走来递到了宗樊手中。

书册封皮空白无字,宗樊疑惑地看了宁知微一眼,方低下头翻看起来,只是翻了一页,她的动作便猛然顿住。

只见书页之上,用秀气的簪花小楷详细地写着月信该注意的事项,语句浅显易懂。

“臣近日公务不忙的时候,便在写这些东西,刘院使虽忧心龙体,但身为男子,终归不好提及。君上若一直这般难受下去,总有一日会坏了身子,容臣僭越,以女子身提醒您几句。”

她自小在宁母跟前长大,除了长平那次,未曾受过魔气侵害,所以月信之事从未难受过,腹痛如何,也只能靠查阅典籍通晓一二,可终究不足够。

前些日子她特地在月信前食辣饮冰,终于体会了一次磨人的腹痛,也被宁母怨怪似地数落了一通。

如今写下这些东西,亦不算脱离事实的缪谈。

“如若下次还这般难受,刘院使不便做之事,可以交付与臣。”

宗樊捧着那本薄薄的无名之书,却觉得沉重极了,心中无比触动,那重量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本该欣喜的人,却看不出一丝喜色,眸中盛着挣扎与痛苦。

她已经决定放手,宁知微此时对她越好,她只会越难过,只会越舍不得松开。

这本薄书,应当是日后可以给予她慰藉的唯一事物了。

宗樊决定在回宫前,彻底剖白自己的心,此时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

“卿也许曾听说过,我的三十之期,慧空大师这番话,圈定了我的人生轨迹,那时我便在想,三十年够做什么,果不其然,我现在已经二十又二,伐魔大业草创未就,举步维艰,人族的结局好似早已预料到,可是你知道么?”

宗樊轻轻阖上那册书,视若珍宝地拿在手中,心中情绪复杂难言。

“两月前,尊者来见了我,她亲去幽冥界,替我延了三十年寿数。”

这件事,宗樊谁都没有提及,便连日日在她身旁伺候的弗陵,亦是一无所知。

两军兵法,用在自己身上亦不为过。

想尽一切办法让敌人轻视你,是代价最小的致胜手段。

“从前,我刚刚即位,朝中除了先帝留下的几个臂助,并无心腹可用。大臣们都觉得我是在萧山伤了脑袋,所以才会性情大变,说我力行主战,是在剥历代先君的面皮。”

“我才不在乎他们如何说,心里只想着为阿辛报仇,可是伐魔说着不易,施行起来也颇为艰难。”

“还好你来了。”

宗樊想起从前,焦躁的心便安定下来,郁结两月的眉眼终于染了丝浅薄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那日你跪在殿中,着一身绣着孔雀的绯袍,弗陵告诉我,你是老太傅的孙儿,是新晋的状元郎,更重要的,你是女子。”

“后来每次朝会,我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到你身上,可你几乎从不进言,日日都低眉敛目立于队伍后头,我寻不到合适的理由宣你觐见。”

“我很怕你是相党之流,你这样柔和的人被王达握在手中,将是刺向我最锋利的刀刃,他们只能言语中伤我,而你自幼蒙老太傅教诲,心思比常人通透,我在你面前,根本无法设防。”

“你一定觉得,我对你只是臣子的爱重罢,这不怪你,弗陵亦是这般觉得,满朝文武都是这般觉得,可我将那份情感深藏于心,很清楚对你和对弗陵许忠他们的不同。”

“今日同你坦白,并非期望你能回以什么,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或者说,从未得到过机会,这算是心中情愫枯萎凋零前的聊胜于无的慰藉。”

还未宣之于口便被掐灭,宗樊不得不接受。她很怕宁知微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急忙从主位上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可意外的是,石晃这时办公回来,立于门外,很是守礼地问道:“大人可在里面?”

宗樊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可她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不悦,攥着那册宁知微写与她的月信事宜,顿感索然无味起来。

“何事?”宁知微知道宗樊这次便服,并不想让旁人知晓,便没有走去开门。

石晃拿着方才从工部调来的进料单子,他进府衙时便注意到了停在外头的马车,问守门的士兵也问不出话来,如今看着紧闭的雕花门,纳闷地回道:

“下官已将差事办好,大人且看单子还有何疏漏。”

“进料单我早已看过,让你去,不过是再核对一次罢了,若与上次相类,便着手去办罢,不必再呈上来,以免误了事。”

石晃推门而入的动作顿住,退了两步,“那下官便不叨扰了,大人仔细些身子,莫要再像今早那般,让府衙的同僚们担忧事小,损了您的身子事大。”

宁知微没有再回,听着那渐渐走远的步声,她看向已有离意的宗樊,有些担心她会多想,可嘴唇几度张阖,说不出解释的话来。

解释什么,为什么解释。

她同石晃本就没什么,只是顾念着同僚情谊又同在兵部共事,不好太过疏远罢了。平日里的交谈,亦是点到为止,石晃即使有意,也注定只是白费力气。

宗樊想起这两月来的所见,终于决定成全宁知微,自己的纠缠对她来说,只是负担罢了。

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疼意,她敛起眸色,竭力扮得很平静,“朕瞧你近日和石晃走的颇近,你们正是适龄之岁,若有所求,朕无不应允。”

宁知微看着她嘴角刻意勾起的勉强的笑意,眸中忽而一暗。

原来,她是因石晃的缘故,才如此忧郁不乐么。

“臣心,已有所属。”

宁知微这一句话,让宗樊瘦肩一颤,自己与宁知微相识七载,抵不过共事几月的石晃。

不过是因女子身,想想都觉得悲哀。

痛意如海啸般席卷心脏,将一切防堤全部冲毁,掩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宗樊只能违心地恭祝道:“是么,来日,朕定要亲自拟旨,为你们赐婚。”

宁知微拉住落荒而逃的宗樊,看着她蓄着热泪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不是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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