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潜逃的獴狴

残魂轻飘着停留在萧湄心口,如同一只被薄光笼罩的冥蝶,安静而宁和。

四周死寂一片,方才聚拢的阴气还未散去,万物噤声。

萧湄疲惫极了,根本使不出一丝力气将其拂去。龙驹之死,再度将她拉回令人绝望的三途河畔潮汛。

接连失去重视的人和事,越发浓重的悲恸席卷着孱弱的胸腔。

萧湄被迫溺于其中难以自拔,她在泥泞中躺着,再也掩不住心中悲意,失声痛哭。

随着雨雾被风吹散,勾月清辉的冷光撒下,给刚刚经历生死决斗的仓州城外平添一抹凄切哀凉。

那缕残魂在萧湄的心口停了很久很久,既不说话,也不离开。萧湄噙着泪,阖动血丝半干的薄唇轻喃着问道:“你是我丢失的三魂其一,对吗?”

残魂没有回应,夜风将身上的薄光吹得飘忽不定,它静静地看着萧湄,看着她脖子上正缓慢愈伤的青玉哨,而后如水汽般渐渐融化,渗进了那伤痕遍布的肌肤中。

空荡的魂台好似被填补些许,萧湄心中忽而一窒,紧接着牵连起密密麻麻的噬骨痛意。

溟珞至死都是为了替她寻回丢失的三魂。

她含着泪,在心中一遍遍无声地问自己。

值得吗?

那缕残魂被囚于水影太久,早已忘却许多过往,只余下些许无法拼凑的片段。不管怎样缝补怎样回想,都无济于事。

唯有一样,令萧湄无比庆幸。

这仅有的零碎记忆里,出现了溟珞的身影。

青玉哨正在缓慢地替萧湄愈伤,伴着微弱而熟悉的声音,如同旷古的幽鸣。

她为什么总是听到不知来处的海风声?

无数杂乱的记忆涌上萧湄心头,她睁着眼睛,出神地盯着夜空,在泥泞中一直躺到了天光微醺。

耳边响起嘈杂的人声,是巡逻守卫发现了被触手打出的城墙裂隙,人群越聚越多,但是他们并未发现萧湄。

她腰间悬挂着白练所赠的隐匿气息的药球,除非特意显露,否则不会被任何人觉察。

直到聚拢的人群散去,萧湄才恢复些许力气。

一夜过去,青玉哨已经将外伤愈合得七七八八,可严重的内伤似乎把脏腑都搅乱,她刚站起来便撑不住跪倒于地。

萧湄没办法,跪坐着等胸腔痛意稍缓,才摘下青玉哨轻置于不见血色的已经起皮的唇边。

她按着记忆中的曲谱闭眼吹奏,清越的哨声似乎变作了无数根生机勃勃的青藤,攀着手腕汇入经脉,一点点修复水影留下的创伤。

用青玉哨愈伤,消耗的是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元。这看似简单的事,对于如今的萧湄来说,简直难如登天。

萧湄怕自己再在此地多留会出事,没有等到脏腑的剧痛完全消洱,便迈着虚浮的脚步将那些散乱于地的乾坤袋物什一一拾起。

陆挽伤重,当时水影将她绞昏后便弃于地上,如今魂魄正随着初日升起而点点消散。

萧湄快步过去,将她收回了唤灵旗中。

一枚如鸡卵大小的黑球静静躺在泥水中,脏污不堪,那是水影遗留的记忆球。

萧湄捡起来细细擦拭干净,便见那如墨般的瓷面上水雾流转。

水影身携剧毒,萧湄不敢赤手空拳捏碎这枚记忆球,如若出事,身侧已经无人相救。

她没有剩下丝毫可以赌的资本。

城关外沙石遍布,萧湄随意寻了处不太起眼的地方,将那诡异的墨球摔下。

随着球体破裂,里面的液体流出,迅速将石头腐蚀穿孔。

水影的记忆如一幅卷轴般缓缓拉开,它在世上活了很久,又吞噬了许多亡魂,记忆冗杂而繁乱,时不时还会闪过有关龙驹的部分。

因为时间太过匆忙,水影没来得及将龙驹彻底吸收,那枚黑色的记忆球中滚出来一颗如珍珠大小的半透明水球。

萧湄拾起来细看,发现这是龙驹的魂珠,里面的鬼气已经涸竭。

等全部记忆流水般重现,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萧湄未能从中探明自己上一世的死因,只看到大得似乎没有边际的战场上,布满了死状惨烈的残骸和亡魂,连同自己一起,尽数被水影吞噬。

原来,她也是死于战场。

暖阳初升,晒着被雨水阴霾笼罩多日的城池,也洗去了萧湄身上的冷意和困乏,她想起了第一次去阴阳楼时,溟珞说过的那番话。

獴狴拥有先知能力,从出生起便被困在了阴阳楼之中,只能通过消耗寿数回答客人的疑问,为自己换取赎价。

明明拥有先知能力,明明比任何人都知道世界的广大,却不能亲自体验,也许终其一生也难以逃离这座监牢。

守卫时常会故意用人肉鬼魂饲喂,将它们引上暴虐嗜血的路途,使得鬼市的下三层成了人族不敢踏足的危险禁区。

创世三万年,唯有一只獴狴趁神魔之乱楼潜逃,阴阳楼追缉已久,却寻不到哪怕一丝踪迹。

对于这只獴狴的去向,六界众说纷纭,有心者认为它早就死在了六界之外,可直到萧湄捏碎记忆球,真正的答案才揭晓。

水影就是那只潜逃三万年的獴狴。

当年它逃到六界之外,受熔魈群围攻,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神魔之乱阴差阳错发生,掀起了一场浩劫,獴狴残余的意识逃窜于此,靠着吸收那些残魂和飞散的神灵气运,重新凝聚了与原貌大相径庭的躯壳。

此后多年,它辗转人间各地的战场,接连变换形态躯壳,变成了如今这副没有五官的水影之身。

阴阳楼守卫以奴役智力极高的獴狴为荣,动辄鞭笞打骂,可它们至死都不知道,杀死淮安君的神秘水影,正是从未显露真容的楼主。

它们的敬仰与畏惧,竟然全部给了最痛恨的獴狴。

天光大亮,已无阴气可依。身上的痛意消减许多,损耗的灵力却还未恢复。萧湄再度划开血痕半干的掌心,以自己的血画出一个二人环抱的符阵。

等复杂的光纹升起,她才从乾坤袋翻找出干净的纱布,随意往掌心缠了几圈,而后跨步走入阵中。

昨夜凌乱的打斗痕迹早已被冲刷殆尽,随着萧湄的消失,她用血画出的符阵也慢慢渗入了湿黏的土壤之中,再不见痕迹。

三途河尽头就是归墟,可寻常船只根本无法抵御河底潜伏的恶灵,也许还未到生死攸关的岔口,便被击毁沉河,喂了水中冥鱼。

萧湄穿过符阵,再次来到鬼市下三层。也许是伤势未愈的缘故,阵阵阴风有如实质,吹得她骨头生疼。

按着记忆中模糊的路线,萧湄来到曾经购置青铜船的铺子前,要跨步进去才发现里面的摆设已经截然不同。

她收回腿往后退开,仰头一看,门旌上写着‘济鬼堂’。

当初的万船阁早已易主,萧湄立在铺子前,心中忽而多了丝茫然。

正如溟珞所预料那般,鼠掌柜作孽太深,受天道惩戮,最终没有活过天启六年的季秋。

那日它挖了最后一颗人心,生吞入腹,仍旧延缓不了脏腑的腐烂速度。

阴阳界气候阴寒,仅仅半日过去,鼠掌柜身上却爬满了蠕动的蛆虫,恶臭扑鼻。那些穷凶极恶的亡魂很快收到讯息,将船货财帛洗劫一空,连腐尸上的金缕衣都没逃过。

这间凶铺后来典给了一个鬼医,成了如今的‘济鬼堂’。

萧湄跨步进去,只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正在柜台后执笔画符,刀凿斧刻的面庞上布满了淡青的碎胡茬,眼中尽是血丝,疲累而寥落。

“不把鬼魂带来,我没法开方子。”他没有抬头,手中染着血的毫笔亦未停下。

无人回应。

鬼医稍愣半刻,抬起头来,看清萧湄的瞬间,眼底困乏一扫而空,转而漫上不可言说的欣喜。

他挑着剑眉从柜台后疾步走出,看到萧湄形单影只,店铺外除了来往的亡灵,再不见人影。

“怎么只是姑娘一人,尊者呢?”

溟珞没有来。

萧湄这时才辨别出男子的身份,一时间不知感慨还是诧然,心中唏嘘不止。

天启四年后,他们就再未见过,没想到会在这种境地下重逢。

五年亡期早已过去,萧湄虽然只有百岁寿数,但脱离了人间的岁月束缚,样貌停留在了二十一岁时。

如今看着宁知宏翻天覆地的惊变,看着那轮廓分明的面庞,过去的痕迹好似被尽数抹除。这时她才终于察觉,自己究竟走上了一条怎样的道路。

宁知宏久别重逢,满腹话语要说。

他不知道分别的这些年,萧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看着这张血色浅薄的脸,他好似有点理解了当初秦叔那么年迈,却对年轻的溟珞怀着深厚敬意的缘由。

萧湄无法逗留太久,她捡了这些年不那么繁琐的经历说与宁知宏听,略过了许多惊心动魄的生死困境,尽力将过往描述得平淡没有起伏。

“溟珞很好,她在异界。”

直到要离开,萧湄都没有道明溟珞的死讯,也不知是为了抚慰宁知宏,还是抚慰自己。

等走出济鬼堂后,她眸中的笑意便淡了,眉目间多了几丝哀苦的愁绪。

船铺被毁,鼠掌柜已死,摆在面前的只剩唯一选择。

劫鬼葬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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