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漂泊船坞毁掉的鬼葬船估计都没入了河滩中，现在只能去幽冥城，重新寻一艘。不过那些都有船主看守，熟识水性的劫船者要成功登上去尚且不易，遑论萧湄。

她开传送阵到了鬼门关前，刚穿过鬼物密布的甬道，就看到了抱臂在此等候的灵魆，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冷若冰霜。

“隐匿气息的药物失效了，你若不想被追杀，便要时刻注意着。”

萧湄低头看去，发现去了一趟鬼市，悬在腰间用以抑制气息的药物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嵌入符绳中，可终究是迟了。

幽暗的鬼门关前，已有几个修为较高的异士循着幽冥录的独特鬼气而来，所幸萧湄及时隐匿了气息，根本搜寻不到。他们只能敛了身上杀气，不甘心地徘徊于此，静候下一次现身。

萧湄紧跟着灵魆的脚步，忐忑不安地走出了那杀气浓郁的窥伺圈。

“你为何忽然来幽冥界？”

灵魆的嗓音十分冷冽，像是逼问的语调，可萧湄深知她的秉性，并未多想。

她疾走了两步，与灵魆并肩而行，认真地回道：“我要劫鬼葬船。”

鼠掌柜死了，能泅渡冥河的只有这些漂泊河面千百年的鬼葬船，可它们都有主，若是劫船必少不了缠斗一番，引出大动静，届时能不能逃出异士的围堵截杀也未可知。

更令人困惑的，是她为何要冒险劫船。

灵魆顿住脚步，看着萧湄决然的模样，心中有了大胆的猜疑。

一向沉寂的心微澜不息，她望着茕茕鬼火下浓黑的夜色，以无双锏破开虚空，打算抄近道赶往幽冥狱。

“我可以帮你找到鬼葬船，启航后的一切，便不再是凡力可改，只能听凭天命。”

对于萧湄的抉择，灵魆没有过多置喙，设而想之，如若被困归墟的是凤兮，她亦无法在泥沼中独善其身。

只是她没有料想到，萧湄竟能以□□凡躯反杀水影，亦没有料想到，她真的找到了归墟的方位，铁了心要去寻回溟珞丢失的魂魄。

细算起来，这是萧湄第二次来幽冥狱了，可现在听着瘆人的鬼嚎，已无当初惶恐不安的心境。

她们来到最深处的牢房前，无双锏往地上重重一顿，浑厚的鬼气漫荡开，沿着脚踝爬上萧湄的脊背，她忍不住瑟缩了下，不理解灵魆带她来此的用意。

一本鬼气森森的囚册凭空出现，灵魆随意挑开一页推到牢房角落，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你的刑期还有八十九年。”

“我日日算着，比大司命清楚呢。”幽幽的话音伴着锁链摩擦声从黑暗中传来，雌雄莫辨。

“我可以为你减免刑期。”

灵魆冷然的话音刚落，铁链碰撞声愈演愈烈，萧湄只见一团被鬼气包裹的物体扑向牢房边缘，死死抓着栏杆，禁制瞬间暴起，将其弹飞回原处。

不过片刻，它便再度回来，情绪似乎非常激动，呜呜咽咽地讲着什么，即使双手被灼伤依旧不肯松开。

关押在幽冥狱深处的恶鬼必是罪大恶极，萧湄释放通灵眼的能力，却无法辨识出其身份。

只有一个可能，此鬼非鬼。

灵魆及时布下结界，将牢房彻底与外阻绝。

随着笼罩周身的鬼气彻底消融，那被锁链囚禁的鬼魂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是一条灵蛇，看不出道行。

妖类犯了错，自有河川妖尊的惩戮，怎么可能跑到幽冥狱来。萧湄看着灵魆平淡的模样，不太敢往深处猜，只是兀自定下心神，在一旁静静等候。

“大司命要什么？”蛇妖不顾被禁制烧伤的手，问得忐忑。

“何谙寄身的鬼葬船。”

蛇妖想都没有想便答应了，可点着点着头，视线便被泪意模糊，豆大的泪珠断了线般滑落，怎么都擦不干净。

三千年光阴转瞬即逝，她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灵魆忽然打出劲风，震起滔天鬼气，屏蔽了幽冥狱与冥王殿的联结。她的手中幻化出数柄鬼刃，径直刺入自己的胸膛，不过片刻，便口角溢血地拄着无双锏跪倒在地。

蛇妖被她这一番举动吓得呆住，甩着蛇尾快速后退，一时间忘了动作。

萧湄猜出灵魆的用意，并未太震惊，只是快步上前扶起她。

要给鬼魂减免刑期并不容易，除非立了大功，方可奏请冥王御笔抹去其罪责。

幽冥狱的暴动很快传到冥王耳中，他释放魂识后却发现幽冥狱昏暗一片，鬼啸冲天，已和外界断联。

没等他赶去查看，灵魆便带着满身伤入了殿，身旁还牵着一个被鬼气覆身的囚犯。

“幽冥狱暴乱突起，恶鬼食身，属下倾力平乱，及时关闭了联结，未放一鬼祸及人间。”

冥王缓缓坐回主位上，看一旁执着勾魂笔正发愣的崔府君，皱着眉有些不悦，“崔珏，还不快快扶起大司命。”

崔判官这时才回神，急忙起身跑到殿中央，弯身扶起灵魆时，嗅到了她身上浓重的血气，便知道她受了极重的伤。

冥王探究的目光钉在蛇妖身上，沉声问道：“你带这囚犯来做什么，莫非此次暴乱是她主使？”

灵魆办事向来沉稳，面面俱到，所以他才放心将幽冥狱托付其手，若真是这囚犯害得灵魆重伤，他必不轻饶。

“属下伤重濒死，是她冒着被牢笼灼伤的风险，将属下拉出恶灵的攻击圈。”灵魆忍着胸腔中翻搅不休的痛意，字字句句一派从容，丝毫不显慌乱。

冥王从主位上走下来，细细打量着蛇妖，宽袖中忽然游掠出一道赤纯无伤的阴风，吹散了她身上笼罩的鬼气。

蛇妖畏惧地攥着手，竭力忍住心中的忐忑，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灵魆将囚册递来，冥王沉吟着没有接下。

即使两千多年过去，他对这张脸还有些浅淡的印象，“何谙，在狱中悔过得如何？”

蛇妖听到冥王的称呼，心里松了一口气。

幸亏从幽冥狱出来时，灵魆留了个心眼将她的妖形变作了何谙的模样。

冥王口中的‘悔过得如何’，令蛇妖十分不舒服，她很想辩驳，何谙无错，可为了能减免刑期，只能怯懦着糊弄了几句。

冥王见她一副畏惧模样，收起身上如影随形的强悍威压，罕见地笑了起来，“不必惧本王，你助灵魆平乱，便是有功。”

他顿住话音，缓缓走上殿阶，取出一支淡光笼罩的毫笔，“本王看你刑期还有八十九年，便放你提前离狱罢。”

他提笔在面前的虚空洋洋洒洒写下几行字，等盖上冥王印，那如水面浮动的虚空便化作了一道赦令，飞到了蛇妖手中。

“你既在幽冥界待了数千年，可以过奈何桥入轮回，也可长留于此，择一处鬼葬船修鬼道，是去是留，本王不会拘束半分。”

直到出了冥王殿，蛇妖还未梦醒，她看着已经脱离镣枷束缚的四肢，觉得十分不真实。

萧湄早早等在了奈何桥畔，隐着气息看孟婆舀汤。

从前她跟着溟珞第一次来幽冥界时，被三途河畔丛簇的彼岸花迷惑心智，差点跳了河。如今她盯着浑身如墨的冥蝶在花丛里飞舞，直到眼睛发涩，都没有任何不适。

何谙的船棺是蛇妖亲手打造，她甚至不需多瞧，便认出了那飘荡河面三千年的鬼葬船。

高如楼宇的鬼葬船如幽灵般在河雾瞬息万变，本还浮沉于极远的河中央，不过转瞬便靠在了废弃的渡口旁。

蛇妖收起赦令，在朽木上飞奔，一道廊桥自脚下飞速架起，她顺着船梯爬上去，等来到鬼葬船的主舱前，却停在了外面，半晌不动。

所谓近乡情怯，正是如此。

蛇妖抹去眼角的热泪，深呼一口气推门而入。

棺室经过盗匪洗劫，干涸的血迹斑驳，她颤着手推开刻满符文的沉重铜棺，只是推到一半，动作便猛然顿住。

灵魆和萧湄紧随其后赶到棺室时，蛇妖已经倚着船棺无力滑坐而下，泪流满面。

船棺里除了陪葬的珠宝财帛，已经空荡一片。

何谙的魂身没了。

鬼葬船若是遇上太凶恶的盗匪，船主一般难逃厄运，最终结局都是被丢入冥河喂了恶灵。

那些登船的匪徒早已被溟珞斩杀，何谙棺中的财帛亦一件不少，余下的，只有一种可能。

她的修为大成，已经提前苏醒出棺。

身后忽然笼罩了精纯的鬼气，灵魆的无双锏还未出鞘，便见蛇妖飞扑过来，穿过她们径直到了门前。

萧湄转过身，看到蛇妖紧紧拥着一个青丝飞散如瀑的赤裙女子，泣不成声。

那女子略低下头，眉目温婉无锋，温柔地轻抚因恸哭而颤动不止的脊背，面容竟与蛇妖别无二致。

她就是何谙，蛇妖甘愿用三千年刑期相救的何谙。

何谙尚为人时，被亲兄鸩杀，以长公主之身弃尸于荒市，遭流寇侮辱。她凝结怨气化作恶鬼，虐杀了包括楚厉帝在内的三百皇族，被判了三千年刑期。

蛇妖当时还是一条刚到人间不久，不谙世事的小青蛇。她以鬼气覆盖妖身，替何谙入幽冥狱服刑，瞒天过海两千余年。

如今刑期结束，何谙也已修为大成，她们感念灵魆之恩，将鬼葬船赠与了她，日后游历六界，多的是地方去。

其实灵魆不只是想帮萧湄夺得鬼葬船，当初溟珞为了图腾来找她时，她就已经发现了蛇妖的身份。

她想，自己当时一定是疯了魔，才会替蛇妖抹去能看出端倪的痕迹。

这一旦被冥王知晓，便是魂飞魄散、放逐不周山的大罪。

自从与凤兮分开，灵魆的心便冷寂了下来。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搅入这浑水，只记得当初小蛇妖为何谙发狂时，心中涌起的是悲悯，是同病相怜。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鬼葬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