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奈何桥畔的重逢

明徕早已派人抬着轿撵在宫门等候,可宁知微心慌难抑,根本顾不上仪态,选了条近道便快步走在了前头。

报信宫人登府时,宁知微还在午间小憩,她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便穿着一身裙裾赶来。

宁知微来到含光殿时,那些哭作一团的宫人已被赶了出去,原本挡着龙榻的屏风移到了一旁。疾走的脚步越来越缓,而后停在了五步外。

“阿难?”一向温和的声音里染了明显的颤意和惶遽。

无人回应。

宁知微抬步走去,明明只是短短的距离,却恍若隔着鸿沟天堑。

那张英秀的面庞已经覆了一层泛着死气的灰霾,宗樊双目紧闭着,无论宁知微怎样呼唤,都不愿睁开看一眼。

她的手无力垂在榻前,原本就不太暖和的温度,如今凉得彻底。

宁知微忍着泪意,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她温柔地替宗樊理好形容仪态,而后俯下身,在那不见血色的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最后一吻。

无数话语争先恐后地冲撞着胸腔,宗樊冰冷的体温如同毒药,使宁知微心中痛意难休。

……

阿难,阿难,你为人族殚精竭虑一生,做尽明君之事,上天为何如此薄待于你,不许长寿,让你壮年之时早早离我而去。

魔气侵入心脾已久,到了不可转圜余地,为何你要瞒着我,不肯与我说,明明尊者已入地府为你延寿,然而一夕之间,所有祈盼化为乌有,让我怎能甘心。

那日你召我入宫托孤,以辅政大臣之位相酬,我没有应下,让你伤心。其实我并非担忧晚年劳累,也非惧怕卖弄权柄受人指摘,真正的原因,是想下去陪你。

阿宏早已成家,府中事物他能担下,宁府没了我照样能荣光显赫;朝中有那么多能臣勇将,没了我也不至于江山倒覆,政务倾颓。

可阿难,你与他们不同。

当年先帝先皇后离世,留你一人在吃人的朝堂深宫,那般孤寂,不该身死之后再体会一次。

更重要的一件事,我从前不曾提过,往后也再无机会。

阿难,我也离不开你。

那日你嘱咐宫人们拦着不许我进来,怕我看到你弥留时的模样而难过,可是阿难,正是因为我看不到,所以才难过。

辅政大臣可以是许忠,可以是石晃,可以是任何有谋略的文臣武将,为何偏偏选定了我。

如今你走了,我独活于世,实在没意思,可你临终夙愿未了,我无法什么都不顾及。

……

宁知微轻声喃喃,往日的稳静娴和全然没了踪迹,她伏在宗樊瘦削冰冷的肩头,第一次如此失态地恸哭出声。

当日夜里,皇帝丧仪还未定下,百官齐聚宣政殿,静听遗诏。

因为宗樊一生无嗣,又未从宗族过继,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已久。

朝官们心思不定,各怀鬼胎,一壁为天子壮年崩逝伤心,一壁又担忧继位人选,谁也不敢慢待。

大殿正中,前前后后跪了二十多位世子,都在等着明徕宣读遗诏。其中不乏年及而立的年长者,亦不乏尚是始龀之龄的孩童。

他们先前受召入国子监,虽是变相扣押绥京为质,但并无什么怨言,因为宗樊一生都没有立后纳妃,如今大行,谁都有机会坐上这个位置。

明徕高举遗诏,示以众人,而后悲声宣读起来。

“朕以冲龄缵承大统,宵旰忧勤,先后二十有八年,今遭疾弥留,天不假年,人生必有死,虽圣哲所不免,所幸继统得人,生民有赖。”

“宗室女宗荥茂质英姿,仁孝睿德,宜承继大统,辅臣亟为宁知微许忠石晃,大小臣工务协恭和衷,辅理嗣君,乃朕惓惓之至意,丧礼遵皇考遗制,务俭约,闻丧之日,止于本处哭临三日,诏谕天下咸使闻知。 ”

遗诏内容一毕,满堂惊愕。

宗樊选了他们认为最不可能承继大统的人。

一个罪臣之女。

一个拥立信王的臣子忽然举笏出列,急头赤脸地驳斥,“她虽少有才干,可身为一介罪臣叛藩之女,怎能立为嗣君,辱没祖宗英灵,遗诏所言,实在难令人心悦臣服!”

朝中一呼百应,纷纷跪下。

那大臣斜睨宁知微一眼,话里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

“论年纪论资历,胜她者比比皆是,先帝选她继位,莫不是弥留时意识不清,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假拟矫诏,灭族不足惜。

这最大的嫌疑,自然而然落到了宁知微身上,她素来受宗樊爱重,如今贵为宰辅,立一位年幼的少帝,才有机会成为第二个王达。

明徕近身侍奉皇帝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宁知微是怎样的为人,他不管朝官们七嘴八舌的争论,举着遗诏上前高喊一声。

“先帝遗诏在此,请诸位大人比对!”

朝官们看过后,发现这的确是宗樊亲笔所书,皇帝遗命无疑,虽然心中百般不服,却只能不甚情愿跪地接旨。

此时,阴阳界。

无常二爷在前方引路,各执一侧,前方聚集的虚影被翻涌鬼气逼得四散退开。他们受冥王之令,敛了气在含光殿守了整整四日,宗樊魂魄一离体便被带离了人间。

宗樊环顾一周,除了愈渐聚拢的森然雾气,并未看到那抹空青色的身影,心中颇觉失落。

溟珞说过,她会来护自己过奈何桥。

周遭煞气愈发浓重,黑无常忽然警觉起来,他豁然转身,宗樊被凶煞的面目猛然一吓。

没等后退,那鬼气森森的勾魂索已经绑缚在了纤瘦的腕上,将她带到了两位无常的身后。

只听见轰然一声,宗樊原本站立的地方已被砸出大洞,里面煞气狂涌。

白无常脸上没了笑意,他将手中哭丧棒朝浓雾区掷去,随着电花炸裂,密密麻麻的邪物显露于前,它们目泛红光,獠牙大张朝着宗樊扑杀而来。

黑无常手中化出沉重的赤黑钢刀,眼神一戾,发狠冲进邪物堆中。

“魔族遗兵已至,来势汹汹,你带着人族皇帝的亡魂离开,即刻去冥王殿交差,我来断后!”

他身宽体胖,个小面黑,动作却非常灵巧迅捷,招招劈向邪物面门,顷刻间斩首数十。

钢刀染血不断,脚下尸块迅速堆积如山,墨色的血腐蚀着地面,分外刺眼。

邪物似乎是有备而来,如野火燎原般怎么都杀不尽,它们对今日截杀宗樊魂魄志在必得,攻势愈发迅猛。

白无常纵使想带着宗樊离开,也被后方围堵过来的邪物拦了去路。

这里不是幽冥界,没法一呼百应搬来救兵,他心中着急,却只能一边护住宗樊,一边朝后撤去。

“老黑,你快些传讯到幽冥狱,让大司命相援!追兵太多,仅凭我俩撑不了多久,人族皇帝会魂散于此,届时冥王追责,你我难辞其咎!”

黑无常当即钢刀立地,荡开一圈鬼气,将围剿的邪物震得四散摔去。

他以指在虚空画了道传音符,然而没等讯息传出,救兵却已经赶来。

只见一张掣天大网当空罩下,径直略过他们,蓝紫色暗光驱散了四周浓雾,顷刻间便把数以千计的邪物融成了血水。

白无常攥着勾魂索,不敢置信地上前两步,等看清了来者,他惊奇地叫道:“是淮安君!”

一朵暗云很快落下,随着震天的吼声,一只形神威武的异兽从中迈出,身旁跟着个年轻女子。

那些前来援助的邪物见先锋尽数覆没,发起愈加狂暴的攻击。

一张灵符从溟珞掌心飞到半空,随着灵力荡开,化作了千百张纵横交织的符阵。

邪物收不住攻势撞在符阵上,光芒暴起,纷纷被震成了横飞的血沫。

溟珞神色无澜,可看到惊惶失色的宗樊后,她又不动声色地施法布阵,敛去那血腥残暴的景象,语气变得十分和缓。

“奈何桥前,有一个亡魂正在等你。”

“谁?”宗樊很怕自己做了这么多,宁知微还是殉身而死。

溟珞却摇着头,不再多说了。

冥王的差使就是护送宗樊安然抵达幽冥界,黑无常深知魔域这是破罐子破摔,围攻的邪物会越来越多,多留无益。

他收起钢刀,抱拳肃声谢道:“淮安君慷慨相助,解我等燃眉之忧,千般话语,毋复多言!”

眼看着无常带着宗樊的魂魄越走越远,消失在阴阳界与幽冥界的边界处。

邪物彻底发了狂,可无论怎样扑咬,都攻不破那滴水不漏的符阵。

黑白无常解开宗樊身上的勾魂索,带着她来到奈何桥前,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一句话都不曾留。

今日投胎的鬼魂已经尽数饮汤过了桥,孟婆的摊子旁却蹲着一个小小的鬼魂,她抱臂埋头在膝间,正昏昏欲睡地等着什么人。

不是宁知微。

宗樊稍松了一口气,可不过瞬间,她便怔立当场,而后踉跄地疾走过去。

那瘦小的鬼魂似乎感受到了周围阴气波动,她抬起头看着潸然泪下的宗樊,忽然弯唇笑了起来,糯糯地喊了声。

“阿难。”

宗樊一时间又惊又喜,“你认得我?”

那孩子似的小鬼魂忽然带着不合年纪的稳重,她皱着眉走近,仰起头看比自己高出很多的宗樊,脸上笑意渐渐淡了,染上一抹温温和和的哀愁。

“上天如此薄待于你,让你壮年离世,一定受了很多苦楚。”

她以年长者的姿态轻轻压低了宗樊的肩膀,替她擦去眼角泪水,清澈眼眸中泛起阵阵疼惜。

“靠着重逢的执念,我在归墟等了好多年。”

宗樊的姐姐宗晏,之前萧湄去归墟找溟珞魂魄时,捡到的那只鬼魂就是她。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奈何桥畔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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