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幼主之心

三日后,皇帝解除禁令,厚恤了死者亲眷。

城西那个村子只活下来伶仃几个村民,也不敢再回村子里住,原本热闹的村子成了行人避之不及的荒村。

夜里百户人家无一盏灯亮起,人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绕行。有些刚从外地入城的人要赶夜路,不知情路过这里,还能时不时听到几声渗人的乌鸦叫。

小皇帝自回宫后心情一直不好,眉头整日拧着,郁郁寡欢,等看到宁知微呈上的奏折时,脸色愈发难看。

因怪病而死的有三千四百七十一人,有几个还是他刚刚提拔的朝廷要员。

宣政殿又闹哄哄的乱作一团,为怎么处理余祸而争论不休。小皇帝将折子放下,满目惆怅,被朝官们乱七八糟的话音吵得头疼。

“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若是难民四处流窜,举国上下必定人心惶惶!”

“兴安街荒市难保还有怪病残余,应暂时列为禁地,以免百姓误入再起祸端!”

“魔族大祭未至,却有三千多百姓无辜惨死,宣启城作为边防重镇被毁于一旦,魔族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其胃口怎么可能会轻易满足!”

“臣斗胆问那日助官府平祸之人是谁?若是能征辟为朝廷所用,百利而无一害。”

……

“大祭将临,君上应遵循旧例,与魔族议和,进贡奇珍,以保绥京长久安宁!”

陡然有人喊了这么一句,朝臣们瞬间噤了声。

小皇帝抬起头来,蹙眉而视,只看到文官队列里一个三品官员跨步出来,看起来十分狂妄。他虽然记性不好,有轻微的脸盲,但认得这个人。

户部尚书林值,左相外甥,相党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小皇帝倒耐得住性子,没有立即驳斥这令他倍感不悦的话,只是问道:“卿觉得,该派谁去?”他的眸中一片清澈,声音温和,似乎这只是个无心提议。

“不求和,人族就难逃……啊?”

林值准备好的腹稿堵了回来,他本已做好同皇帝争论一番的准备,如今吃了瘪,自己不敢接任,又怕得罪别的大臣,支支吾吾地,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一向软弱的小皇帝忽然变得极有耐心,他以手托腮斜倚着龙椅,对着林值就是一通捧杀。

“朕看满朝文武,就属爱卿能言善辩,心思细腻,那些魔人都生得粗头肥脑,若是你去,求和一事必能圆满。”

林值没有想到自己本打算出风头,结果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眼看皇帝就要拟旨,他赶忙跪下推辞:“臣,臣无口才,非能言善辩之辈,怕坏了,怕坏了大事,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小皇帝拢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紧又松开,面上不见怒意,他看向左相,温声细语地问道:“卿是何看法?”

他知道王达所想,却不得不问。

左相刚将林值吃瘪的模样尽收眼底,知道小皇帝在压着心里的怒意,鹰眼中轻蔑更浓。

“六界君王会晤在即,君上不可逞一时之快,意气用事与魔族结怨,否则一月之后,您到了寒髓深渊的朝圣大殿,该如何应对威武刚猛的魔君?”

左相一席话,算是戳在了小皇帝的心窝上,将他满腔怒火浇了个透。

传说中的六界君王会晤每千年才会举行一次,君主齐聚六界之外的中立地带寒髓深渊,用五日时间共商大事。

距离上一次会晤至今,奉天殿的传送阵已经千年不曾开启,灵力稀薄,只能皇帝一人孤身前往。

他才十五,登极帝位不过二载,孩子心性尚未完全褪去,想到要亲自面对那传闻中“身如峰,口若湖,面生长须”的魔君,若说没有一丝畏惧,那是假的。

小皇帝面色踌躇,沉默了许久。

左相本以为他已经妥协,正要回到队伍中去,下一刻却听到了响彻大殿的话。

“安抚民心其一,扩编神策军其二。”

王达转过身来,一双鹰眼几乎要将皇帝单薄的身躯钉穿。

小皇帝吓得一怔,却很快镇定下来。

若按往日,他便退缩了,可如今刚经历暴疫,只要想到无辜惨死的百姓,再想到相党们这咄咄逼人要求议和的嘴脸,心中是又悲又怒。

魔族大祭猎捕人族作为祭品是数万年来遵循的旧例,小皇帝刚刚践祚还无力改变,他性子软弱不假,可在人魔两族恩怨上一向强硬。

近年魔族在人间越发放肆,烧杀抢掠,破坏一些边疆城池,相党示弱的态度无异于放纵魔族所为,将人族推向更恐怖的深渊。

任何事情,妥协了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小皇帝知道,若再放任王达一家独大,他想做的事,需要做的事,就永远没机会了。

“其三,朕不议和。”

小皇帝目视众臣,丢下这句话便拂袖离去,退了朝。

王达面色不虞,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瘦弱背影,目色厉厉,仍旧保持着儒雅的笑。

林值受他照拂,皇帝今日当众为难,又强调要扩编不议和,与他一贯保有的主和想法背离,分明是当众给他难堪。

朝会不欢而散,皇帝却很高兴,传口谕让城西平祸的几人到重华殿赴宴。

名为赐膳,实则封赏。

小皇帝料定此时王达含怒,断不会过问,心中喜悦不可言说。

他没有了在朝堂上的郁色,见三人准备行礼,十分欣喜地挥了挥手,“众卿不必多礼,朕找你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弗陵看着小皇帝眉目间难以遮掩的开心,叹了口气。

王达就是压在他心口的尖石,稍有反抗便会被刺伤,如今没有王达在旁盯着,他自在了许多,说话也不必字字斟酌拐一百八十个弯。

因身体病弱,皇帝的食案上一直是按医官署的方子熬的药膳,从来没出现过重油辛辣的膳食,宴饮群臣时也都是以茶代酒。

虽然这药膳用了这么多年,也不见瘦弱的小皇帝长得龙精虎猛,但好歹也没瘦成一根风吹就倒的小竹竿。

大臣们早就觉得奇怪了,刘悬贵为医官署院使,他的药膳方子如此温补,搜罗的还全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稀罕玩意。

常人像这样调理上三五年,早就喝得膘肥体壮,小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病恹恹的清瘦劲儿,若只是被魔人所伤导致脾胃虚寒,何以养了数年不见起色。

小皇帝看着几位臣子食案上的佳肴,没什么胃口。

这两年药膳不断,他的味觉早就钝化了,就是把熊掌鹿筋摆在面前也如嚼蜡,羸弱的体格多半和这脱不了关系。

小皇帝拿着玉勺,轻轻搅动碗里苦涩难闻的药膳,眼睛的余光却是落在了宁侍郎身上。

他出神地盯着宁知微的一举一动,忽然有点理解了当初一致反对她的朝官的心情。

几个臣子确实有功,又兼着点儿自己想拉拢心腹的私心,小皇帝怕自己嘴笨,在朝会上拗不过那些能言善辩的相党,便想趁此偷偷赏了他们再昭告百官。

玉玺一盖,谁都得认。日后王达若借此发难,他糊弄过去就是了。

皇帝无意识地用玉勺搅着药膳,撑着腮认真思索了会儿,清亮的目光在几位臣子身上来回移动。

“诸卿平乱有功,大襄向来按功进爵,不赏你们显得朕没人情味,但朕实在不知道赏些什么好,你们又不敢开口要。”

他想为三人进爵,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他这段日子私自调兵,还寻了由头把许忠放出来,今早还因议和一事给林值难堪,王达已是十分不满,若操之过急反伤自身。

筷箸虽多,不可一时而折。

小皇帝年纪轻,但深知这个道理,若执意进爵,这旨意一出,必然会将他推入更艰难的处境。

而且相党们早便对宁知微女子身份颇有微词,眼下把她推上高台只会让她摔得更惨。

他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卿等知朕处境,只好先委屈你们了,各赐田宅五十亩,绢布三百匹,黄金百两。其余有功将士,皆依大襄律法按功行赏。”

郭昂心中思绪百转,看了眼眉目舒展的小皇帝,最后下了定论。

皇帝想拉他们入自己阵营。

不过他和刘悬许忠从先帝跟前过来,本就是死心塌地的帝党。

郭昂目光一转,看到旁边的宁知微,心里忽然亮如明镜。

小皇帝心不在焉,舀起药膳就往嘴里送,只是刚到嘴里,就没了动作。

弗陵看他含着玉勺,苦着脸,将咽不咽的,于是试探性地提醒了一声,小皇帝拧着眉头,只好不情不愿吞下那喇嗓子的药膳。

不知这次刘悬又嘱咐尚食监往里加了什么药材,又腥又苦,吃一口就要拿三口蜜饯来压。他虽没什么胃口,但到底还记得这是臣子跟前,再难喝也要全部咽下去,把君王的喜好藏好。

宴后,三人陆续消失在长阶尽头。

小皇帝维持着的笑意渐渐消失,肩膀耷拉下来,他将手里捻着的蜜饯放回盘中,不知该不该一鼓作气。

羽翼未丰又操之过急是大忌,因为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才犹豫。

“弗陵,王达不会满足于此的。今日在朝堂之上,林值劝朕议和,你心里定然也明白,这不是他一人的意思,继位这两年,他们做了多少悖逆之事,朕都忍了下来,朕不得不忍,就是刀子,也得吞下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失落地垂下眸子,心中委屈又难过。

皇帝的过去极少人知道全貌,他为储君时,就被先帝秘养在长乐宫里头,深居简出,平日只有授业的老太傅和宫人们进出。究竟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温顺的样子,没几人知道。

弗陵知道皇帝从前经历了许多,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易,他此时已经不奢望能扳倒王达,只盼皇帝不会早早夭折在这深宫朝堂中。

“朕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有人说,左相乃鹰视狼顾之相,注定不会效服于人主,若非权臣,则为佞臣。”

皇帝苦笑,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低垂了头,“真是一语成谶,应了他的话。”

旁人只奇怪皇帝被王达压着,如此艰难,为何不早早让位,只有弗陵知道他为之茶不思饭不想,为之郁郁寡欢的是什么。

人左右不过一死,死多容易,活着的人才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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