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中元节，鬼门大开。

许多被羁押的恶鬼趁着阴气大盛，冲破幽冥狱，逃往孱弱的人间。

阴差必须在第二日子时前，将恶鬼全部缉拿归案，否则鬼门一闭，它们在人间滞留将会酿成滔天大祸。

溟珞带着萧湄往人烟稀薄的城郊走去，现下还未到宵禁时分，人们纷纷来到官道小路上祭鬼。

两旁的荒草丛中燃着香，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摆着的香烛祭品，有人正安静地烧着纸钱。

一些孤魂野鬼仗着人肉眼看不见它们，几乎都大剌剌摆着死时的惨状。

它们没有亲人祭拜，四处游荡，东一堆西一堆蹲在地上贪婪地吸着其他鬼的香火，争抢着烧下来的纸钱。

因通灵能力的增强，萧湄身上聚拢的阴气愈盛，放眼望去，官道上除了零星几个行人，挤满了亡魂。

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在饿了几十上百年的野鬼眼里，萧湄简直就是一块香喷喷的肉。它们缩在很远的荒草堆里垂涎，带着打量食物的贪婪目光，恨不得扑上来将萧湄撕碎吞入腹中。

溟珞身上的威慑太过强悍，它们虽有不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阴阳界与幽冥界的交界处。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湄发现那些弥漫的雾气自动往四周散去，在四周围成了一个空圈。她从未来过这里，压不住心中好奇，盯着那些移动的虚影。

人间和幽冥界之间有一处地界，迷雾重重，空旷潮湿，放眼望去全是平地，看不到尽头，没有任何活物，每逢初一十五会有一次鬼市，人鬼均可买卖，修士们将这里称作阴阳界。

刚死的鬼魂会先停留此地，周游生前走过的地方，等过了头七，才会真正进入幽冥界。

浓雾遮蔽，四周坦荡毫无方向可言，溟珞却带着萧湄稔熟地转了个方向。

不过半刻钟，障目的迷雾便渐渐消散，露出了一堵望不到边界的高墙。

“阴阳界鬼市，分有上中下九层，越往下越是凶险，穿过下三层后，便到了人族修士不敢企及的地方——阴阳楼，那里关押着许多拥有先知能力的异兽，只要肯付出赎价，便能买到想要的消息。”

溟珞说着，在某处光滑的墙体前站定，而后骤然划开虚空，“通往幽冥界和阴阳楼的入口都在此地，稍有不慎便会走错，招徕致命结局。”

眼前出现一个一人高的传送阵，萧湄跟着溟珞走入其中，不过半晌便穿过重重阴雾到了鬼门关。

幽冥界没有气候的更迭，漫长的夜色笼罩着鬼门关。高耸的墙向上望不到头，往左右一看，更是蜿蜒着消失在无尽夜色里。

绥京鬼门在城西被屠的村子底下，因为那次怪病，大量血水渗进泥土里，以浑厚阴气铸成的鬼门黑里泛红，鬼气森森。

阴兵重重把守，鬼雾弥漫。

每次中元节能上人间的鬼魂是有数的，阴兵正在排查来往鬼魂的通牒，将名册上没有名字的鬼遣返，若有鬼魂强行冲卡，便会被鬼火无情地烧成灰烬。

因为阴气愈盛，萧湄清楚地看到了鬼门关上漂浮着的用以照明的荧绿色鬼火，也看到了没有通碟的鬼魂妄想冲破关卡最后被烧成了灰。

手腕上的赤珠吸着狂涌的阴气，原本暗淡的颜色变得赤红夺目，状如鲜血。魇兽在符袋中一阵躁动，恨不得立刻咬破符袋冲出来狂吸阴气。

“多少年没闻过人味了，她们来幽冥界做什么？”

“兄弟，你踩到我头了！”

“哎哎哎，谁顺走了我的通牒！”

“我先走了各位，嘿嘿，我儿子给我烧钱了。”

周围鬼声窃窃，萧湄后背发凉，竭力想要忽视，可幽冥界阴气极盛，通灵眼所见之物愈发清晰。

阴兵遣着几撮鬼火飞来，可没来得及照亮便熄灭了。见事不妙，它们迅速关闭鬼门关的通道，等鬼使提着兵器瞬移而来，鬼火才又重新亮起，却没有原来那么耀眼。

鬼火之下，萧湄看清了鬼使的模样。

宽大的斗篷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阴影下没有五官，原本脸的位置只剩一片空洞的黑。

明明没有五官，萧湄却能察觉鬼使看到溟珞后的惊诧。

视线相交不过一息，鬼使便让阴兵重新打开了鬼门关，后退两步颔首低语：“您这次来，桀没有得到命令，故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声音沙哑，没有辨识度。

“灵魆呢？”溟珞问。

“此次中元节，幽冥狱有重犯出逃，大司命奉冥王之令，已前往人间缉拿。”

随着鬼使的答话，那簇鬼火发出愈发森冷的寒光，幽幽地无丝毫暖意。

耳边响起痛苦的鬼嚎，顺着脊骨攀附而起，萧湄皱眉后退两步释放通灵眼，发现青蓝的焰火已经变得赤红，隐约透出许多挣扎的鬼影。

溟珞沉吟一瞬，带着萧湄走向鬼门关，“灵魆回来后若得闲，让她去孟婆那一趟。”

“是。”鬼使话极少，带着莫名其妙的恭敬。

萧湄震惊于鬼使的态度，她们没有通碟，竟然能安全出入鬼门关。

好吧，也不是没有，看鬼使的反应，溟珞就是最大的通碟。

鬼门后是长而黢黑的甬道，湿寒无比，萧湄跟随溟珞走近，没入黑暗的一瞬间，便觉阴风卷地，恶臭扑鼻。

她一抬头，发现密密麻麻的鬼物黏在甬道墙壁上，正用幽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们，桀桀鬼语不绝于耳。

溟珞发觉袖子被轻轻扯动，低头看到萧湄已经无意识地牵了过来。她眸光忽然变柔，不动声色地以灵力布勒了禁制，阻挡了那些紧追不舍的鬼物。

出了甬道后灯火通明，无数灯笼高悬，鬼头攒动，看上去如人间的水中镜影一般。

萧湄甚至产生了这不是幽冥界的错觉，她扭头一看，诡异的甬道已经消失，根本看不到方才的来路。

闲逛的鬼、叫卖的摊贩、打尖歇脚的酒楼客栈，除了来往的脸惨白了点儿，与人间繁华的夜市无二，热闹无比。

萧湄想，人应该是有前世的。

她从未来过幽冥界，却对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特别是奈何桥旁，那条叫‘三途’的河。

三途河畔开满了鲜艳的彼岸花，丛丛簇簇，泛着幽光，好似寄生着最善勾魂摄魄的女鬼，花枝摇曳，如人间女子纤细柔软的腰肢。

萧湄被河畔的彼岸花香蛊惑，情不自禁想走近一点，在半只脚即将没入河水里时，溟珞眼疾手快将她拉了回来，又不动声色地输了些灵力，萧湄混沌的意识才渐渐回了神。

原本潜在河面底下，等着饱腹的恶鬼见萧湄已经脱离幻境，只能不甘地贴着布满残骸的血泥快速逃离。

“彼岸花下是肉泥，三途河里是血水，你身上阴气太重，且是未死之人，阳元高悬，不要靠近，恶鬼会拉替身。”

手里忽然多了道符，萧湄低头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白色的，与之前的大不相同，唯一类似的只有上面用黄墨勾勒的似狼非狼的兽。溟珞刚将那符放在她手里，赤珠吸收阴气的速度就变缓了。

萧湄放眼望去，只见方才还清澈见底、花草环绕的三途河已经大变样。

河水红中发黑，浓稠似血，深不见底。腥风扑面，无数恶鬼潜伏在河道中。她明明没有靠近河岸，却觉得仿佛已经置身其中，冰冷刺骨。

数层楼高的鬼葬船飘在河面上，如幽灵般若隐若现。船身以青铜打造，因常年在三途河中，被腐蚀得锈迹斑斑，上面悬挂一面巨大的白色旌旗，潦草写着怪异的符文。

大红灯笼挂于船头，阴气缭绕，忽明忽暗。

“人死为鬼，鬼若不投胎为人，就会落入另一个轮回，寿尽之后化聻，这鬼葬船便是幽冥界达官显贵圈养鬼奴的地方，船内放着鬼木棺，等他们死后，这里就会成为安身之所。”

萧湄听得汗毛直竖，她别过头不敢再看，艰涩问道：“这鬼葬船如此巨大，就为了养一口棺材吗？”

“很多的棺材。”

萧湄彻底说不出话了，奈何此时白符已经抑制住通灵眼的能力，根本不能准确辨别稍远的鬼，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好奇。

“鬼葬船都有主，有些修为已经极高，喜食血腥，最好不要靠太近。”

溟珞不再多说，缓步走到孟婆的摊子旁，看她给投胎的鬼魂分舀汤水。

孟婆汤色淡如水，味苦，却以数千种药材熬成，其中近百种只有冥王殿后的巨渊湖才有。寻常鬼魂喝上一口，擦了擦嘴的功夫就忘了前尘，走过奈何桥安心投胎。

有些鬼魂执念太深走不上去，便会被守桥的阴差押到幽冥狱服苦役，等尘缘尽断，再放它们投胎。

“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把您盼来了。”孟婆将手里的汤递给一个因痨病而死的男鬼，眉梢都染了笑意。

她看了眼萧湄身上浓重的阴气，又怀疑自己老眼昏花，片刻后才有些不确定收回目光。

“还带了只小鬼来。”

孟婆数千年修为，却有点耳背。

“您是说我吗？”萧湄指着自己，提高声音向她解释：“我是人，不是鬼。”

孟婆闻言凝神观察半晌，收起了慈蔼的笑意，勺子在无底锅中轻搅。

“不，也不是小鬼。”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三途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