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引魂灯

绥京常德街,宁府。

今日休沐,宁知微无需上朝,但她一贯少眠,早早起身陪宁母在正厅剪花喝茶。

宁知宏的院子里已乱作一锅粥,负责守夜的下人惨白着脸,冒着飞雪跑向正厅,一路上连摔了三次也不敢稍作停歇。

他不管不顾冲进正厅,撞到了奉茶婢子,茶杯碎裂一地。

宁母把剪好的花枝插入瓷瓶之中,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小二院里的下人如此不懂规矩么,就这么冲进来。”

家仆猛地扑跪于地,手掌上有多处擦伤,正渗着血,他连连摇头,面色仓惶无比。

“少爷恐怕,恐怕在下界遭遇了不测,仆实在是不敢耽搁片刻,急着通禀才冲撞了夫人小姐!”

往日这个时辰,引魂香一燃尽,宁知宏便会回魂。

守夜的家仆等了许久也不见宁知宏起身,在榻前替他看护躯体的那几只小鬼也没有回到栖身的瓶中,反倒是叫声愈大愈急,听起来十分伤心惨烈。

家仆心中咯噔一下,忙打开门闯进去,却见用以联通两界的引魂香已经燃尽,宁知宏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他的魂灯只剩一簇微弱的火苗。

宁知宏从前离魂都非常顺利,入夜前往阴阳界,天色熹微时便会回来。这次却遇到了大难,生命垂危。

家仆直冒冷汗,心中惧意太甚,跪在正厅前根本说不清缘由,等他再抬头时,发现宁知微已经不见了人影,宁母亦在婢子的搀扶下隐在了漫天飞雪中。

宁知微很快来到宁知宏的院子,下人们都聚集在屋外,听着凄厉的鬼嚎,根本不敢想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宁知微让下人们留在外头,自己跨步进了房间。她朝卧榻上看去,少年红润的面庞已经灰白,一脸死气地躺在榻上,没了生机。

那用以联通人间和阴阳二界的引魂香,此时已经燃尽,落了一地香灰,被罩着的魂灯正勉力燃烧着最后一点亮光。

魂灯一灭,就意味着宁知宏已经身死,彻底断联,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宁母心中着急,此时已是六神无主,抹着泪将家仆往外推,口中喃声催促。

“去请府医过来,快去!”

家仆正要离开,却被宁知微喊停了下来,“府医对阿宏的病无用,快马赶去城东杨府,找鬼医杨二公子。”

她看着幼弟已经失去血色、渐泛青紫的面容,担忧的心沉了又沉。

宁知宏曾细说过,如果在阴阳界遭遇不测,应该如何应对。

宁知微竭力冷静下来,不让那几乎冲破胸腔的担忧淹没理智。

她怕阳气太重会冲撞到离魂者,清退了房中闲杂人等,又担心宁母太过伤神,让婢子扶她回了院中。

等房内只剩自己,她才走到那铜质小香炉前,重新拿出小臂长的香,将一张红字黄符横穿其间,点燃后插在香炉之中。

随着符香燃烧,魂灯较之前亮了些许,却还是保持着将熄未熄的状态。

小半个时辰过去,鬼医杨时终于赶到,但他似乎比濒死的宁知宏更需要诊治。

明明初及而立的年纪,却是瘸了右腿,发丝斑白杂乱,眼窝深陷,满脸胡茬,轮廓更加分明,面色泛青甚至连血管都清晰可见。

杨时声生得非常高大,却瘦得好像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他放下背上沉重的木箱,顾不得拍去身上落雪便探头往榻上看去。

等看清楚后,他浓眉略皱,染上几分怒意,蹙着嗓音大声斥骂,“这小子竟然去了下三层?那里何其凶险,他怎可置自己于险地!”

杨时嘴上发狠,埋怨宁知宏不顾惜性命,手上动作却不停,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挥笔沾了朱砂墨,画了八道符,迅速封住宁知宏七窍。

他取出其中一道,折成了半个巴掌大的小纸人,刺破宁知宏指尖,往纸人眉心滴了一滴殷红的血。

魂灯即将熄灭。

杨时颦起剑眉,取出约一丈有余的白线,以刀划破自己的掌心,用鲜血染红后将一头系在宁知宏手腕上,一头系在用黄符折成的小人上。

他两指作剑状,双目凛凛,在半空中虚划数下,对着纸人大喝一声。

“去!”

由黄符叠成的小纸人竟然动了起来,拉着染血白线缓缓往前挪动,在地上留下十分不规则的血迹。

时间仿佛被那根线无限拉长,宁知微屏息噤声,心中十分煎熬。

小纸人正试图带宁知宏的生魂离开下三层,眼看着长线绷紧,将宁知宏的手腕勒出一道红痕,它却移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

杨时见状,拿出招魂铃,随着铃声响起,小纸人忽然像打了鸡血,往某个方向越移越快。

魂灯又亮了些许,虽然微弱,但已脱离险境。

二人悬而未决的心终于稍稍回落,杨时擦了擦顺着鬓角淌下的冷汗,松了口气正要走上前去查看,却发生了始料不及的变故。

只见小纸人停止移动,忽然失去了方向,在原地转了数圈,拖着染血的长线画出几个不规整的形状。

不等杨时反应,小纸人似乎被外力猛撞一下,迅速朝后摔去,掉在地上再无声息。

长线从中间断开,在半空飘摇几下没了动静。

宁知宏七窍之上的黄符被不知名力量掀飞,溢出鲜红的血。

魂灯焰色骤然变暗,而后越来越小。

杨时迅速咬破手指,以血为墨画了道血符,在魂灯熄灭前猛然一掷贴在其上,他冲过去,试图把断掉的长线重新接起。

然而没等施行,却见作为连接点的小纸人忽然颤动几下,被一股大力拍飞,在半空碎成无数块小碎片。

招魂铃越摇越快,猛然炸开,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杨时被反噬,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暗红的血。他脱力跪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已经熄灭的魂灯,久久不能回神。

房中血迹斑驳,宁知微心中大起大落,她艰涩地快步过来扶起受伤的杨时,脑中乱作线团。

宁知宏生死未卜,很可能就此葬身阴阳界,永无生还机会。

杨时颓废地坐在椅子上,万念俱灰,失神喃喃不休。

“阿宏的衣冠冢,被追杀的阴阳卫掘了。”

衣冠冢被毁,意味着失去了混淆屏障,阴差会迅速前往下三层,拘捕宁知宏的生魂,押赴幽冥鬼界。

摇曳将熄的魂灯陡然灭掉,宁知微目色黯淡,几乎无法言语,她看着少年那已经覆满死气的面庞,心里最后一丝希望被兜头浇灭。

杨时脾气暴躁,此时悲极生怒,他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指着宁知宏空荡的躯体,咬牙切齿痛骂不停。

“当年我虽侥幸从下三层逃脱,捡回半条命,却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模样,给你的警醒还不够多吗?那是什么地方?生食血肉的獴狴聚集之地!你究竟为了什么,要自己去找死,真是混账!”

他冲到榻前,狠狠锤了下少年的胸膛。

魂灯熄了,宁知宏死局已定。

杨时深吸一口气,收拾起地上凌乱的物什后,站直了身子,原本就消瘦的人经此一场,几乎耗干了仅有的精力,形同骷髅。

他看向宁知微,笑中带着几分刻意的从容和乐观。

“如果不得已,我得去一次阴阳界了,阿宏还小,他的驭鬼之术已经远在我之上,有大好的前程,假以时日,必成震天动地的大才,可我不行,比起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对我而言,死才是解脱。”

“你这副模样,怎能下去冒险?”

宁知微虽为弟弟的处境忧思伤心,可当年杨时从下三层逃回来,精元几乎被耗干,一个剑眉星目的翩翩男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再去一次鬼市,不仅救不回宁知宏,他自己也会白白搭上性命。

“我不去,阿宏就会死!你我看着他长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葬身异界,死在獴狴腹中吗?!”

杨时大吼出声后,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背过身去,缓了声音:“我的命能换回他,那最好不过,如若不能,我死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可值得惋惜的,不必为我伤神。”

宁知微看着杨时赤红的眼睛,没法说服自己在失去弟弟的同时,还要心安理得地默许好友赴死,去赌一个渺茫到不能再渺茫的生还机会。

杨时为了救回宁知宏,被上涌气血冲昏了头脑。他不再说话,沉默片刻便席地而坐,不顾宁知微的阻拦,就要点香和自己的魂灯,离魂去往阴阳界。

宁知微看着他固执不听劝的样子,悲痛中也有了丝愠怒,她含着泪,话音哽咽不成句。

“阿宏是我弟弟,我又怎会忍心他死在异界,魂无归所?可他的魂灯已经熄灭,你清醒一点,不要再做徒劳的牺牲了……”

杨时已然被血气蒙蔽理智,无论宁知微如何劝说,他都不为所动,自顾自点燃引魂香,而后以符纸引出幽蓝焰火,想要传递到魂灯上。

宁知微眼疾手快将那符纸拍落,看着昔日好友打定心思一命换一命,油盐不进,她忽然觉得很疲乏,强忍着心中悲意走到榻旁。

“阿宏当初一心踏入鬼医之道,我便猜出会必生大变,没想到浩劫来得这般快,魂灯已熄,你做再多都无用。”

宁知微话音刚落,只见穿在香上的黄符哗地自燃起来,瞬间燃烧殆尽。

原本碎成数块碎片的小纸人忽然聚拢起来升至半空,慢慢恢复如初,它将断线牵起,重新往前拉去去。

灭掉的魂灯陡然亮起,细微火苗越烧越旺,几乎要烫穿二人黯然绝望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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