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之期稍纵即逝，萧湄必须尽快适应人间以外光怪陆离的天地。

溟珞已无多余时间考虑是否动身前往归墟，从魔人城回来不过几天，她便带着萧湄去了阴阳界鬼市。

鬼市共九层，上三层比较热闹，生魂和鬼怪摩肩接踵，买卖一些人间难觅的珍宝。

中三层比较特殊，买者为鬼，卖者为人，来往的是一些夙愿未了的鬼魂和横跨阴阳两界的鬼医。

下三层几乎无人敢前往，这里有着六界最发达的消息网，只要肯拿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交换，便可以买到许多隐晦的讯息。

溟珞所要去的，正是下三层。

刚破开中三层结界，气温便降到冰点以下，湿凉阴风从夜色里吹来，直往骨头缝里钻。

溟珞双指一捻，打出一道灵符。

灵符明明是轻飘的薄纸，在火焰燃烧下中却旷久未熄。它在半空飘摇几下，猛地爆燃起来，形成一个圆弧状保护罩，淡青焰色将刺骨阴风阻挡在外，散了聚拢雾气。

长路漆黑，浓雾中若隐若现许多建筑，往夜色里无限延伸，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像是用岩浆随意浇筑而成，漆黑光滑，高矮不齐，其中挖了许多充当窗户的孔洞，往外映射出暖黄烛光。

萧湄扭过头，只见溟珞径直穿过建筑群，高挑颀长的身影没入黑暗中，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些是蜃景，凝神目视前方，不要多看，容易迷失心智。”

话音冷冽，一下子将萧湄从幻境中拉出。

她闭目凝神，待再睁眼，眼前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坟堆，无数纸钱被阴风卷起，斜插着的魂幡猎猎作响。

鬼市中三层如此凶险，怎么会有如此多死人坟？

萧湄释放通灵眼的能力看去，每座坟墓里既无尸骸，也无魂体附着。

这么多坟堆，竟然都是衣冠冢。

“中三层的鬼医几乎全是人间来的生魂，他们离魂进入阴阳界，动辄滞留一夜。如此长的离魂时间，受阴气侵蚀，于躯体而言是不可逆的损伤，极有可能陷入假死之态，引得阴差前来拘捕。”

溟珞抿了抿薄唇，眸色凉如寒夜，她随手又打出一道灵符，随着符火的爆燃，二人面前几乎亮如白昼。

“鬼医都会在首次进入阴阳界那天，为自己立一处衣冠冢，写上生时卒年，以此骗过阴差。”

萧湄看着远处的坟堆，目带疑惑，“为何有些坟堆陡然消失，有些坟堆又陡然出现？”

溟珞脚步不停，冷冽话音却缓了下来，“这些衣冠冢并非随意所立，其中有不可言说的门道。生魂离体时便会显现，以假死之态骗过阴差，生魂归体时便会消失，以免影响在人间的寿数。”

萧湄点点头，似懂非懂。

她紧紧跟着溟珞，一直走到腿肚子发酸，才终于走出密布的乱坟，破开结界来到了令人胆寒的下三层。

引路灵符忽然爆燃，变成一堆符灰，眼前陷入混沌黑暗，原本被阻隔在外的阴风霎时间涌入，直扑萧湄。

即将穿胸而过的瞬间，溟珞及时挥袖卸去了强悍的推力，落到萧湄面前的只有湿凉的缓风。

萧湄视夜如昼，她抬眼望去，发现眼前多了鬼气森然的建筑群。

铺子两侧高悬着碧绿的灯笼，阶梯下摆着的不是人间用以镇邪的石狮，而是几乎完全按着龙驹模样雕刻的巨兽，身姿魁梧，双目生威。

那些店铺均半敞着们门，荧绿色烛光穿透浓雾照在昏暗街道上，除了她们二人，再不见别的人影鬼影。

溟珞带着萧湄往深处走，在一栋宏伟建筑前停下，仅仅肉眼能看到的便有百丈之高，上书‘阴阳楼’。

阴阳楼耸入云天，以不规整的木条石块随意堆砌而成，倾斜不已，却能在阴风吹拂下屹立不倒。

阴风拂动着溟珞的衣袍，她眸色微沉，声音肃然。

“进去后，不论它们如何引诱，都不要理会，否则你会在无意中，典当出自己最珍视的某样东西。”

两道手持兵器的人形虚影冲过来拦住去路，兵器相撞，铿锵一声。

碧青色竹节纹发簪青光一闪，许久不见的阿九忽然现身，一身熔岩盔甲变成了小厮打扮，他走到两道虚影面前，递上一枚食指大小的青铜令。

“十七楼旧客，淮安君。”

虚影上前仔细检查，而后将拦着的兵器移开放了行，面朝溟珞，颔首致意。

原本空荡的地方出现一道漆黑巨门，等几人走进去，便轰然塌陷。

经过短暂的黑暗后，萧湄看到斑驳的墙上悬挂着“拾柒”二字，前面是非常巨大的圆弧状天井，扒着铁锈栏杆往下瞧，只能看到一片幽黑，像个无底巨洞，阴风从底部吹上来，只留下呜咽风声和森然冷意。

天井四周整齐有序地分布着许多房间，一道虚影忽然从暗处显现出来，将几人带到了楼道尽头。

溟珞让阿九和萧湄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腥腐味混着漂浮灰尘横冲而来，盈满鼻息。

溟珞略略皱眉，脚步却没有顿下。细微的铁链摩擦声从黑暗中响起，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大。

房间极大，琳琅满目放着数万书册和舆图，地上还有散乱的人骨和早已干涸的血迹，似乎被什么牙齿尖利的怪物啃咬成了大小不规整的碎块。

中间空地上，密密麻麻的锁链缠绕着一道虚影，数颗长钉穿透了它的肩胛和脚踝。

虚影蜷缩于地，它阴恻恻地盯着背光而立的溟珞，谄笑不停。

“淮安君，许久不见呐……”

溟珞没有叙旧的心思，她往落满灰尘的桌子上摆了三样东西，分别用符袋装着，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我今日来此，有三问。其一，她的三魂是否去了归墟。其二，六赑岛是否在狂龙海湾的深处。其三，幽冥录是否真实存在，亦或者为世人杜撰而来。”

虚影听罢，眼中闪过精光，它不怀好意地远远望着萧湄，尖锐的声音细薄如刀，“淮安君为何不直接问我，六赑岛是不是归墟入口，幽冥录究竟散落到了何处？”

溟珞并不入套，声音愈冷，“我何必浪费这些赎价，问注定没有答复的问题。”

“淮安君又怎知，我不会回答？”

溟珞沉默着不作声了，目色淡淡地看着它的作态。

虚影知道溟珞并不相信自己，于是讪笑一声，给了三个问题的回应。

“她的残魂确实被卷入了归墟。幽冥录也确实存在。六赑岛就在狂龙海湾中，赑屃惧热喜寒，平日里都沉入了深海，只在风暴海啸时才会现身浮头。”

溟珞得到答案，没有逗留之意，转过身便要离开。

虚影悄无声息地起身，爬到桌子前俯下身，贪婪地嗅着那三个符袋。

这于它而言，是极其贵重的、根本无法拒绝的赎价。

铁链叮铛几声，三个符袋便没了踪迹。

似乎觉得溟珞给得太多，虚影看着那高挑的背影，意味深长提醒了一句。

“幽冥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它望了一眼门口站着的萧湄，嗤笑不已，“淮安君为了几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竟然舍得用自己的魂契相抵，找不找得回那三魂，真的如此重要吗？”

溟珞没有答话，步履不停。

虚影以极快速度冲到门口，铁链摩擦地面的哗声响起，它便被巨大拉力扯住，反弹回黑暗中，撞散了无数书册。

铁链声刺耳突兀，久久不绝。

萧湄闻声侧目，看到了黑暗中猛烈挣扎的虚影，只见它发了狂般，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己面前，癫狂地狞笑起来。

“我知道你也有许多疑惑，尽管问我，尽管问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湄想弄清楚的问题太多，比如爹娘之死，比如溟珞的身份，比如孟婆说她非人非鬼，又比如，溟珞如此急切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可进来之前，溟珞叮嘱过她不要随意答话，否则会无意中丢失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她听着虚影殷切又带着引诱意味的话语，往后退了数步，迅速跟上溟珞的步伐。

虚影跪坐着，肩膀耸动个不停，铁链摩擦声停了下来，它望着萧湄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阴蛰森冷，尖利笑声久久不绝。

“你还会，回来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开阴阳楼时，萧湄总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可是转身望去，目之所及却是空无一物。

“不要回头。”溟珞眸中郁色淡了许多，她拉住萧湄，话音稍冷。

“阴阳界有物名‘獴狴’，体态与人间猿猴相似，可通人语，智力极高，拥有先知能力。其凶悍嗜血，常以人肉鬼魂饲之，心智成熟前便被困在阴阳楼中，难以逃脱，只能通过客人所典当的东西为自己换取赎价。”

萧湄闻言，这时才陡然明白，面前的阴阳楼分明是一座巨大的监牢，里面关押着许许多多獴狴。

除了有只獴狴趁三万年前那场神魔之乱从阴阳楼潜逃，至今仍不知所踪外，所有食鬼魂吃人肉的獴狴都被困在了这里。

它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囚禁在黑暗中，明明拥有先知能力，明明比任何人都知道世界广大，却不能亲自体验，也许终其一生也难以逃离这里。

鬼市下三层是人族不愿踏足的危险禁区，几乎不会有生魂愿意冒险来此。可到乱坟堆时，萧湄却感应到了生魂气息。

她释放通灵眼看去，只见某个坟堆上倚靠着一个伤重垂危的少年，四周围着十几个手持兵器的虚影。

“他的魂灯快要熄了。”

并且，即将被拘走，成为某只獴狴的饲食。

溟珞低声而语，没有将话说尽。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阴阳楼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