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去往归墟的三魂

将要未时,宁知微回到府中。

她心思浮沉不定,连常服都来不及换,便拂去肩头落雪步履匆匆赶到东院。

宁知微祖父是三朝老太傅,年近耄耋,须眉皆白,精气神却十分足,他正围炉煮茶,看着匆匆赶来的绯色身影,目色愈发慈蔼。

“你平日上朝从未晚归,阿翁怕君上为难,又怕你被同僚所绊,安然回来就好,就好。”

宁知微接过烹茶长夹,慢慢夹去底下煨炉的炭火,犹豫许久斟酌着词句。

孙愚侍奉正德一朝几十载,算是老太傅的得意门生,年已花甲却无端被相党迫害下狱。薛崇义死得惨烈,如今他恐怕也要步其后尘,没了活路。

“人魔两族龃龉日深,君上要大兴神策军,正是用人之际,因为孙将军和难民一事动了怒,今早朝会当着左相的面连杀三人,甚至林尚书也在其中。”

老太傅停下烹茶动作,疑心是自己老迈听岔了话。

这并不像宗晏以往怯懦的作风。

宁知微抿了口茶,“阿翁不信罢,若非凫儿亲眼看着林尚书的头颅被丢在殿中,也必然不信这是君上所为。”

茶水带着暖意滑进空荡的胃里,驱走了寒意,她定住起伏的情绪,柔和眉眼染了笑意。

“满朝上下都能猜出谁是元凶,却没想到,君上连夜命人搜罗罪证,把罪名全安在林值身上。左相心中愤恨,却只能引咎在身,长谢君恩。”

孙愚受到戕害,变成了点燃宗晏情绪的引子,他对王达的怨恨已有溃堤泄洪之兆,偏生相党不断试探,竟起了弑君之意。

乳虎一朝反扑,着实让宁知微吃惊不小,她受老太傅熏陶教诲,深谙水火相存之理,入朝后便在同僚面前藏拙,不管相党势大势微,都没有与之同流。

老太傅撇去茶汤浮沫,笑得慈蔼,“凫儿,真是应了阿翁给你起的小字。”

野鸭凫水,可久潜而不溺。

老太傅语重心亦长,他揉了揉因久坐而有些酸痛的膝盖,望着窗外日夜不歇的飞雪,慈目稍敛,不无感慨。

“王达仗着自己手里握了点权,倒是肆无忌惮起来,郕王当年可是起兵争权的叛藩,他竟也敢结交攀附,君上年幼慈爱,不忍残杀亲族才免了郕王一死,他不仅不感念恩德,如今又起了反意。”

“你爹整日买醉不问旁事,你弟弟阿宏一心扑在鬼医之道,阖府倚仗你一人,若说不心疼,那是假话。”

“凫儿,从今日起,阿翁要你放下芥蒂,辅佐君上。”

……

因君王会晤开传送阵引得气候陡变,江南海城绥京下了场罕见的暴雪,好几日都不停歇。

夜深人定初,秦府寂声。

北风摇动海棠树枯枝,积雪纷扬而落。

溟珞孑立院中,向来沉稳自持的心忽起微澜,再也无法平和。她低头看去,那株可以指引魂魄方位的孺桫已经萎靡,蕴藏灵力快要涸竭。

宗晏远赴寒髓深渊这半载,溟珞带着萧湄去了很多地方,却没有找到有关三魂的踪迹。

她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避无可避。

萧湄的残魂离开本体太久,飘渺无根游离于六界,被吸入了混沌秘境归墟。

传说中,归墟作为六界万物的最终去处,是创世主照渠和大弟子暄风的埋骨地。他们殒身后,其坐骑将遗骸葬于此处,陪葬了无数珍宝,并衔走了那枚代表无上神权的混元玺,此后化身镇陵巨兽,世代守护陵寝遗骸。

三万年来,六界异士为此奔逐,争相屠戮,希望能从狂龙海湾的漩涡进入归墟,夺得混元玺统御六界,可惜最终都命丧鲨口,沉入海底的船只残骸和附着白骨的怨灵数不胜数。

溟珞用骨甲接连卜了三卦,卦象均不明朗,她们要远赴归墟,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得赌上性命。

难道只能放弃寻找三魂,护着萧湄安然度过余下时间,任凭她消洱在天地间吗?

溟珞蜷着看不清掌纹的手,眉心拢起,多了抹郁色和怅惆。

刚来绥京时,她动辄消失半月,远赴狂龙海湾,被数条螭蛟围困,也遇到了风暴海啸,更是差点迷失在海雾中,却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六赑岛。

萧湄的五年亡期来临前,她们真的能破除危机寻到归墟入口吗?

溟珞独自走过的时间太久,世上万物都在年月流逝里更新,只有她辗转人间多年,寻找那未知定数,时间在循环等待中消磨,模糊了边界。

现在,她等的人回来了。

可萧湄三魂落入归墟,重新燃起的祈盼早已暗暗熄灭。

灵魆说,该不该继续下去,由她自己决断。

可是真的由得了她吗?

魔君不会善罢甘休,那些躲在暗处的,也都想分一杯羹。这是萧湄最后一世,若寻不回那三魂,她死后便会脱离轮回,连鬼都做不成。

溟珞不喜欢为未知事物博弈,可眼睁睁看着萧湄身死,彻底消洱天地间,她也做不到。

掌心淡光浮动,孺桫迅速枯萎,化成粉末随风散于夜色。

溟珞回头看着萧湄熄灯已久的房间,眸光暗下,终究没有再留。随着她迈步离开,连日暴雪渐渐停息,摇着窗棂的北风也没了踪迹。

萧湄躺在榻上睡意全无。她听着外间陡然宁息的风雪,没有起疑,心中被连日反常牵绊住。

溟珞总是习惯将一切深掩于心,可萧湄却清楚地感受到,从魔域回来后,她的情绪日渐低迷,已经滑入谷底。

是为什么呢?

自从冥王设禁制说了一番密语后,溟珞便愈发急迫,仅仅半年就走遍了六界。

北风凛冽,陡然从脖子蹿入,萧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神游于外的思绪终于回笼。

她抬头看去,自己不知何时披衣起身,来到了溟珞房门前。

三更天了,溟珞还未歇下。

脱去稚态的魇兽安静跟在身旁,它顺从之意愈显,已经彻底将萧湄认作宿主,不见悖逆顽皮,只在察觉危险时暴怒而起,直扑敌人脖颈。

院中落雪没过脚踝,萧湄穿得单薄,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伸手敲响了房门。

魇兽抖了抖身上落雪,率先钻了进去。

萧湄只是迈出半步,忽而愣在原地。

自从通灵眼开启后,她的体温日益低下,能忍常人所不能,然而现在却隐有不适。

溟珞的房间彻骨寒凉,虽然窗户紧阖挡了冷风,却比不得院中好到哪去。

那些秦叔差家仆送来的暖炉闲置角落,落灰生了尘,整个屋子唯一的暖光,只有那桌子上勉力燃着的烛火。

萧湄皱了皱眉,“雪夜冻人,这般温度,你怎么熬下去?”

“我非人族,对冷暖没有太大知觉。”

溟珞答得平静,她见萧湄穿得单薄,不动声色隔空阖上了门,将寒风阻挡于外,又漫荡开与往日不同的灵力,将温度提高些许。

前后不过半刻钟,房内已是暖意融融。

这些日子,解不开的谜团绕结于心,萧湄很想知道溟珞走遍六界所求为何,她几度张口,那些话挤在喉咙,始终没有说出来。

溟珞不喜将心中隐秘示人,问再多也只是徒劳。

萧湄深夜无眠,如今被寒风一吹,脑中混沌渐转清晰。她来溟珞房中只是一时兴起,想问的话问不出口,总要寻个合适的由头圆了去。

魇兽自然而然背了锅。

它安静地蹲卧绒毯上,忽觉身后外力推动,抬头看去,自己已经顺势走到了溟珞身边。

“方才它告诉我,想要一个名字。”

魇兽满脸震意地嗥鸣数声,萧湄却故意撇开头去,不再看它。

四更天时,萧湄回到房中,她躺在榻上,闷闷地拉着被子盖过头顶,不知过了多久才探出半个脑袋,她看着黑黢黢的帐顶,面上笑意忽而一散,松垮了下来。

魇兽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名字。

龙驹。

萧湄翻了个身,侧头看地上已经沉沉睡去的水状半透明异兽,散着碎屑的银光照亮卧榻一角,和暖炉橙光相撞,温度都降下许多。

“龙驹。”

萧湄轻轻喊了声,胸腔中猛地泛起绞痛感,久久未息。脑海中不可控地闪过溟珞说完这二字时的神情,落寞而失望。

溟珞向来淡漠寡言,从相遇开始,便极少有什么情绪。

这样的目光,萧湄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宣启,溟珞同她说自己的姓名时,一次是方才给魇兽起名为龙驹时。

无数疑团相互交织,用柔软的线包裹着溟珞,构成了无法剥离窥视的外壳。萧湄被隔离于外,无论如何变换角度,始终难以分辨出其中隐秘。

若非她母亲肺疾缠身,隔十天半月就得进城拿药,也不会有血雨下惊心动魄的相识,更不会有后来林林总总的经历。

面对着不明身份的溟珞,萧湄心中惧意愈发浅淡,她本想还完恩情,就顺着原路返回宣启。

最好的结局,是死在路上。

可如今看来,溟珞的恩情永远还不清了。

没有溟珞,就不会有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离奇际遇,她只会在通灵眼封印松动后惴惴不安地苟活着,时常为魔族大祭担惊受怕,或者在血雨之下被邪物分食,尸骨无存。

更可能的结局是,她无法面对母亲的撒手人寰,最后也郁郁而死。

可这样的结局,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人一旦见过世界广大,就不会愿意偏安一隅。

萧湄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轻抚龙驹那水色流银的皮毛,躁动不安的心变得出奇平静。溟珞到人间来,为了什么人什么事,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

心中念想一起,便如风卷残云。

萧湄将头半埋进臂弯中抱膝坐着,看暖炉中随着火星炸起而爆燃的火光,自己给自己下了定论。

溟珞在她所见过的人里,足以无条件排在前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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