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长乐宫秘闻(二)

弗陵忍着腰痛快步赶回含光殿,刚入殿就见跪了一地的宫人,也知皇帝因他阻拦的事生了闷气。

他当即便要同宫人们一起跪着,里头就有人来传话让他进殿。

弗陵走进内殿,见小皇帝趴在书案上,只留了个闷闷不乐的背影,许久不出声。

“弗陵,朕不开心了。”

哭腔浓重,少年还不能很好隐藏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情绪。

弗陵心里发酸,虽说君臣有别,但宗晏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知道宗晏是因为什么感伤,却无从开口劝慰,只能心里干着急。

“坐在这个位置上,为何这么累,大臣们各怀心思,日日都要如履薄冰地想着怎样斡旋,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是不是就不必……”

宗晏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被渐渐大起来的呜咽声掩埋。

宗晏并非在为今日朝堂发生的事伤心,其中隐秘的缘由,只有弗陵知道。

他听着皇帝压抑的哭声,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生生拧在半空久久落不下。

“恕奴才僭越,君上往后,别再去长乐宫了。”

看着那因哭泣而颤抖不停的瘦弱脊背,弗陵想伸出手去安抚,半途却落寞地收了回来,他蓦然长叹,缓了声音。

“先帝在天有灵,也不希望您困溺于此。”

宗晏久久不作声,他想起孙愚下狱和薛崇义冤死一案,眼含热泪,话语哽咽不成句。

“听说,相党近日和郕王叔之间来往密切,当初父皇崩逝,郕王叔起兵争权,剑就悬在我脖子上,一众大臣保我,我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后来王达乱朝,这些臣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王达将我一算一个准,偏偏又让我没有还手之力。”

宗晏早就不把弗陵当成奴才了,他自小由弗陵照顾长大,亦师亦友,故而什么事都愿意和弗陵商讨。

皇帝万人之上,大可以不过问弗陵的意思,直接下旨传口谕,可他不希望在身边人不理解自己的情况下做一些事。

弗陵低着头,心里有些许宽慰,他想到今日朝堂之事,心中久久难平。

那些大臣们都以为宗晏上次连罢五人,定然不敢再与左相对峙,可他们低估了宗晏收复大权的决心。

他要与魔人抗衡,就必须除掉悬在头上的利剑。如今趁流言一事,又斩掉相党一位得力臂助。

以前王达揽权,弗陵怕宗晏性子温顺怯懦,与他相争会鱼死网破,早早夭折在深宫朝堂之中,所以希望宗晏避着王达锋芒,不必处处与其争个利害。

可如今,他看着宗晏瘦弱的脊背在哭声中起伏不定,才恍惚明白一件事。

大智若愚,大勇若怯。

自己看着宗晏长大,却也似那些大臣一般错看了他。

宗晏虽弱,却是一只幼虎,只等合适机会,便能成长为直扑敌人脖颈的猛兽。

也许,是时候了。

宗晏抹去泪水,也不看弗陵,只瓮声瓮气问:“罢了,你要禀何事?”

宗晏愿意说话,弗陵就知道他情绪稍稳妥。可他方才说有事禀报,只是为了阻止宗晏进长乐宫所想的权宜之策,如今皇帝亲问,又不好什么都说不出来。

弗陵脑子飞速运转,忽然灵光一闪,找到了挡箭牌。

昨夜关于宁知微的流言传入宁府后,宁父宁行恪醉酒胡言,说了好一通悖逆之话。

弗陵知道宗晏断不会因这些小事治罪,于是随口提了一嘴,他捋了捋宁府眼线递来的消息,捡了几句还算好听的,绘声绘色学给他听。

宗晏今日心情本就不好,听完扭头看着弗陵,不知道该哭该笑,他眼眶含泪,因为刚哭过一场,眼睛鼻尖泛着红。

弗陵看着,心里是软了又软。

“不要以为他是重臣之父就可为所欲为,不敬天子,朕虽是女……”

宗晏话音顿住,眼角泛红,染上几分慌张,她低下头,不肯再说下去。

弗陵看向殿外,见宫人们都在忙各自的事,并未注意到刚刚的状况,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等皇帝情绪趋于平稳,弗陵才退了出去。

出了殿门,弗陵的笑意就淡了,脸色极臭,他揪着明徕的耳朵将他扯到角落里,压着声音骂个不停。

“哪个没眼力劲儿的东西往君上跟前凑,提什么不好偏偏提长乐宫?”

明徕捂着耳朵直喊疼,眼冒泪花。

“嘶,诶诶松……松手!”明徕挣了几下挣不开,认命地蔫了下来,呲牙咧嘴地踮起脚。

“君上从宣政殿回来后心情不佳,自己在水榭中坐了许久,宫人们也不敢上前去搅扰,可今日轮到小林子当值扫洒,似乎,似乎是他在君上跟前提了句,长乐宫那株长了许多年的凌霄开花了……”

弗陵面色沉了下来,终于松开了他的耳朵,明徕揉着只觉得火辣辣地疼,害怕地往后退去。

弗陵睨了眼明徕,本就心烦,现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敲了下他的头。

“不知死活的东西,送去尚食监打杂,往后让他不必到君上跟前来了。”

明徕替小林子挨了揍,一脸怨气,捂着耳朵蔫蔫地走了。

等明徕走远,含光殿暗处忽然出现一个身着黑甲的暗卫,腰间悬了把长刀,眉眼间尽是肃杀。

他的颈后刺了个两指宽的墨色符纹,是先帝用秘术和魔人血练成的死士——灵狐卫,集人族魂识何魔人战力于一身,拥有不死之躯,只听命与君。

弗陵没回头,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眼神狠厉,“查查是哪个杂碎这么多嘴,教教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皇宫不是鱼龙混杂之地,长乐宫的事到底怎么传出来的,皇帝心思单纯,无意去管,他们底下管事的都长着七弯八绕的心,可不能不管这事。

夜里,原本被发配尚食监的小林子跪在弗陵跟前,脸上赫然一个通红的掌印。

“谁让你提长乐宫的?”

细长的声调像磨在小林子骨头上,灵狐卫手中那明晃锃亮的刀面倾斜,映着含有恐惧的眼睛里,他目色闪烁又慌张,咽了咽口水,跪在弗陵跟前头也不敢抬。

弗陵一句话就吓得小林子失禁,尿液顺着裤腿,滴答滴答流了一地。

身旁候着的老太监快步走上前,大力扇了他一巴掌,目光发狠地怒骂道:“哪位大人物纵得你无法无天,中宦面前,也敢如此无礼!”

小林子瑟缩了一下,被打的头歪眼斜,嘴角开裂青紫溢血,脑子昏乱无比。

他不是个硬骨头,被打了几下,一股脑说了出来。

“有个侍卫告诉奴才,君上心情不佳,多半是因为今日朝堂上和大臣们起了争执,去了长乐宫兴许会高兴些。”

“他给了我袋银子,托我在君上跟前说句‘长乐宫的凌霄开了’,我……我应下了,君上脾气温和,我一人在庭内扫洒,才敢出了声。”

“是谁?”弗陵声音极冷。

小林子两腮高高肿起,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他不顾地上脏乱,俯下身不住地磕头,颤声喊着:“奴才……奴才不知!中宦大人饶命啊!”

“听明徕说,你爱喝酒是吗?”

弗陵从食碟里拿起一颗微黄的蒲桃,声音平静悠闲,仿佛根本没有动怒。

小林子点点头又猛然摇了摇头,岂止是爱,简直嗜酒如命。不过宫里边规矩多,他只敢偷着喝。

小林子此时才知自己贪那些银子犯了多大的错,发狠磕头,血顺着额头流下,混着泪水尿液糊了一脸。

“来人。”

外头走进来两个面目凶煞的老太监,小林子见自己竟因一句话丢了性命,心里慌了,断声哀求,弗陵的声音却愈渐冷了下去。

“拖下去,溺了。”

小林子已经吓得晕厥,弗陵闻了闻手里浅黄色的蒲桃,冷眼看着两个老太监将人拖了出去。

若小林子只是收点银子也就罢,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到。

好歹也是御前伺候的人,大家伙儿都赶着巴结是情理之中。可小林子今日所为已经触及宗晏安危,不严惩日后还会再犯。

那身着黑甲的灵狐卫已经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弗陵身边。

“如何?”弗陵坐在椅子上,幽幽望着门外浓黑的夜色。

灵狐卫有问必答,不多言一句,“禀中宦,那侍卫已死,被人丢在马厩里,脸都踩烂了。”

弗陵捏碎了手里的蒲桃,面色发寒。

第二日,尚食监扫洒的宫人发现门口那个盛酒的大缸泡了具尸体,因为大雪天结了冰冻住,只能看到靛青色的太监袍服。

他们不用多猜,便知道这多半是昨日才发配过来的小林子。

“总跑来偷酒喝也就罢,醉了跌进去溺死,他倒是好活,苦的是我们这些打杂役的,真是晦气。”

几个宫人拿着耙子勾着小林子的衣领把他捞起来,却发现他的脸被打的不成样子,已在酒缸里泡得青黑囊肿。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这时才知他并非醉酒失足溺死,而是得罪了人。

宫人们也不敢猜是哪位大人物,缄口噤声不敢再埋怨,随意将小林子裹在草席里抬走丢掉。

明徕这时才明白,弗陵护着他,是因为他们身上血脉相连,发起狠来可是一点也不手软。

没有弗陵,按他口无遮拦的性子,恐怕早已招徕杀身之祸,死在小道暗巷中。

长乐宫的秘事被弗陵死死压着,一场血雨腥风最终只化作入水的羽毛,引起了点点微澜,之后再无痕迹。

偶尔有不怕死的人偷偷问起,尚食监的宫人们只是神色慌张,而后缄口沉默,不敢透露只言片语。

小林子用自己的命为代价,教会了明徕苟全深宫的道理。

话语如刀似剑,能轻易杀人于无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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